无限小说网提供高地最新章节TXT免费阅读
无限小说网
无限小说网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经典名著 都市小说 官场小说 武侠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军事小说 乡村小说 综合其它 言情小说
小说排行榜 短篇文学 架空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玄幻小说 仙侠小说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重生小说 耽美小说 校园小说 科幻小说
好看的小说 猎艳江湖 妖界游记 与你同眠 青舂韵事 恋乳少年 恋母往事 我和姐姐 新婚泛爱 恋落琉璃 错位情缘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无限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高地  作者:徐贵祥 书号:44736  时间:2017/12/10  字数:21758 
上一章   第十章    下一章 ( → )
1

  过了节,二十七师的112号演习的准备工作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但是在严泽光一次又一次地强调重要之后,这次演习的规模实际上越来越小。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这段时间严泽光一直隐隐约约地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但又不敢张扬,怕在关键的时候身体成了拦路虎,就让王雅歌在家里调理。现在条件好了,王雅歌自己搞了一套简易设备,不仅密切注意严泽光的心脏,还主动地帮王铁山注意心脏,经常悄悄地到王铁山家去给他做心电图。用孙芳的话说,这哥俩都是在朝鲜战场上冻出来的毛病,人家多数是搞成了生理缺陷,这两个人却步伐一致地搞上了心脏病。

  那天严泽光感到有点闷,就给王雅歌打了电话。王雅歌回来一检查,说心脏好像问题不大,但是人没有精神是怎么回事,还有哪里不舒服?

  严泽光说“别的地方没有太大的不舒服,好像肋巴骨有点痛。”

  王雅歌又检查了一会儿,神情严肃地对严泽光说“你是要命还是要官?”

  严泽光愕然看着王雅歌说“没那么严重吧?”

  王雅歌说“用你的话说,平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打仗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你现在已经进入临战状态了,我觉得还是慎重一点好。你要是怕走漏风声,我们到701野战医院检查。”

  严泽光说“没脑子!二十七师是相州市最大的部队,701野战医院就是针对二十七师的,二十七师师长到701医院检查身体,没有个毛病还好说,要是真有问题,别说大问题了,就是个痔疮疝气,不用半天,全二十七师都知道了。”

  少年夫老来伴,王雅歌倒是很理解严泽光,于是又提出了一个方案,到相州市人民医院,先看中医。看中医不引人注目,然后在那里检查内科。

  严泽光沉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后来就去了人民医院,七检查八检查,结果出来了,其他毛病不是太大,果然还是心脏出了问题。

  负责诊断的是一位专家,不知道面前这个患者是二十七师的师长,建议住院治疗。离开门诊室,严泽光对王雅歌说“我不能住院,这个时候,我怎么能住院呢?”

  王雅歌说“哪头轻哪头重,你自己掂量。”

  严泽光断然说“既然是老毛病了,还是回家调养,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沈大夫,让她给我把把脉?”

  王雅歌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夫是产科大夫。”

  严泽光说“你不是说过吗,中医讲究调和,隔行不隔山。我想请沈大夫给我开点中药。无论如何,半年之内我不能住院。”

  王雅歌无奈,只好带严泽光去找沈大夫。沈大夫又介绍了另一位男中医,把了一会儿脉说“心律不齐,心血管狭窄。这种病是重病,但也不是无药可治。中医调养固然好,关键是不能激动,精神不能受刺,烟酒都要戒掉。”

  严泽光说“这个我能做到。你给我开点中药,要汤剂。”

  男中医说行,提起笔来,刷刷地开了几张方子,代王雅歌说,怎么炮制,请到药房找林司药,她会很细心地给你们代。

  在往药房去的路上,严泽光对王雅歌说“老王你去公共电话亭给老王打个电话,说我下午有点事情,请他主持预备会。”

  王雅歌说“那怎么行,一会儿药就抓完了。”

  严泽光看看手表说“这么多方子,还要听代,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快到开会时间了,赶快去给老王打电话。”

  王雅歌说“你那脑子,说了你也记不住,还是我去抓药,你打电话。”

  严泽光恼了说“我在地方给老王打电话,他要问我在哪里,我怎么回答?我能说病了吗?你可以跟他含糊其辞,就说痔疮犯了,在打针。”

  王雅歌这才狐疑地离开。

  严泽光亲自到了药房,递上方子,从窗口里面探出一双眼睛,闪烁了一下,惊愕地问“怎么是你?”

  严泽光苦笑道“我想见你,所以就病了。”

  2

  二十七师的112号演习如期展开,虽然规模小了,但是严泽光还是高度重视。鉴于风雪太大,道路崎岖,司令部一再调整演习计划,最后差不多就是野营拉练了。

  因为严泽光有命令,除了保障分队以外,放弃机械化行动,所以战斗部队全是徒步,顶风冒雪前进。严泽光背着一个军用水壶,只有沈东知道,那里面不是酒,而是中药。

  王铁山在前带领前进指挥所,严泽光在后带领基本指挥所,王铁山在前强调安全,严泽光在后强调防事故。

  偏偏怕有鬼鬼就来。

  严泽光是在伦掌的临时指挥所里听到事故报告的。临时指挥所设在学校里,学生们都放了假,里面升起了炭火,沈东把严泽光军用水壶里的汤药倒进茶缸里,放在火塘边上加温,正在这时,王奇脸色苍白地闯了进来,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报告“师长,不好,出事了,出大事了!”

  严泽光披着军大衣,坐着火塘边上没动。

  沈东喝道“沉住气,慢慢说。”

  王奇打开电报夹“王副师长来电,因山体陡峭,路段险峻。一团四连炊事车在七号地段坠入山下,三伤二亡。”

  严泽光还是没有动,抬起头来看着爬蜘蛛网的房梁,似乎是自言自语“防滑链呢,防滑链呢,既然路段险峻,为何不下车推车?这不是猪脑子又是什么?”

  沈东感觉师长的神情有点异样,安慰说“师长,您别着急,演习中发生事故是正常的。”

  严泽光说“正常吗,又不是打仗,三伤二亡,非战斗减员,其咎难辞。电告王副师长,查明事故原因,迅速报军司令部。”

  王奇答应了一声是,转身正要出门,猛听到一声喊“慢着。”

  王奇又转回来了。

  严泽光说“为什么三伤二亡?在事故过程当中还发生过什么?”

  王奇傻傻地说不出话来。

  严泽光忽的一下站了起来,把军大衣往后一甩,盯着沈东“记录!”

  沈东抓过王奇的电报夹,刷的一下打开了。

  严泽光的腮帮动了几下,从容口述道“请王副师长立即赶到伦掌基本指挥部,就七号地段雪崩造成一团四连车翻人伤一事拿出善后意见。着一团团长石得法,立即封锁七号地段,查明雪崩规模,并通报演习各部,避开山路行进。”

  “雪——崩?”

  沈东手中的铅笔啪的一下折断了。他的脑子里刷的一下闪过一道亮光,啊,严师长真不愧是一个高明的战术专家——雪崩是什么?是天灾。而防滑没到位,遇险不下车,则是人祸。

  天灾人祸,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啊天灾人祸!

  严泽光面无表情,问“沈东,听明白了没有?”

  沈东说“听明白了。师长…”

  严泽光说“第一,立即将电报发出,用密码;第二,立即出发,去七号地区。”

  沈东更加诧异“师长,那么王副师长还来伦掌吗?”

  严泽光说“我们相向而行,在纵风地区会合,同去七号地段。”

  沈东虽然心存顾虑,但还是执行了命令。

  越野吉普车吼叫着冲出伦掌中学,一头扎进茫茫雪海里。沈东对司机说“慢一点,防止打滑。”

  严泽光坐在后排吼道“全速前进!”

  吉普车飞了起来。

  快到纵风镇的时候,王奇在车上用709电台同石得法联系上了,严泽光抓起话筒问石得法“雪崩规模有多大?”

  石得法说“报告师长,七号地区有一百三十米雪崩,路面已经完全堵,我已经通知其他部队绕道而行,并在进出口处设置了警戒。”

  严泽光说“很好!”说完,呻一声,软绵绵地歪倒在后排。王奇惊叫“师长,师长,师长你怎么啦?”

  严泽光睁开眼睛说“我没事,我累了。想歇歇。”

  了两口又说“王奇,销毁来电。”

  3

  二十七师的演习草草结束了。

  关于七号地段的事故,因为是天灾,上级没有追究责任事故。

  对于沈东来说,这一切都像梦一般恍惚。事故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又突如其来地消失了。他最没有想到的是石得法,简直就像严泽光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就凭一份电报,就凭严泽光口而出的“雪崩”两个字,在漫天飞雪中,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内,居然就真的制造了一个雪崩的现场,而且搞得有声有

  那三名伤员被评为甲等或乙等残废军人,那两名殉难的战士因在演习中丧身,属于战斗减员,被定位烈士。在烈士追悼会上,严泽光对沈东说“我知道你有疑惑,但是,当你看见这两名同志被评为烈士的时候,也许你会明白,这件事情就应该这么处理。”

  沈东无语。他不得不承认,严泽光的话把他的心深深地打动了。后来到医院看望那三个伤员,严泽光在他们的前坐了很长时间,摸着其中一个的脑袋说“孩子,我这个师长对不起你们,没有保护好你们。”

  那个头上绑着绷带的士兵说“怎么能怪师长呢?我们应该想到的。”

  旁边的一个老兵立即制止说“我们怎么能想到会遇上雪崩呢?现在我们都成了伤员,听说还要给我们评残,部队没有亏待我们。”

  沈东顿时理解了严泽光的良苦用心了。

  只是有一点,沈东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搞明白,那就是为什么严泽光一方面发电报让王铁山火速赶往伦掌,一方面并不等待王铁山,而是让他在纵风镇等待严泽光同往出事地段纵风镇。按照通常的规律,王副师长当时正在七号地段附近,作为一个处理棘手问题的高手,严泽光对于他的信任仅次于信任严泽光本人,可是严泽光却没有让他马上去现场,而是让他火速赶往基本指挥所,又在路上通过电台联系,让他在纵风镇等待严泽光。

  后来还是王奇提醒了他。王奇说“科长,那份电报在你手里,师长命令立即销毁。”

  他于是明白了,严师长不想让王铁山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他宁肯相信王奇,也要戒备王奇的爸爸。

  严泽光的身体时好时坏,但仍然没有住院,咬紧牙关坚持着,等待着。王雅歌忧心忡忡地对沈东和严丽文说“你爸爸早晚会死在那颗金豆子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授衔,他就这么撑着。”

  严泽光吼道“胡说,我健康得很!人民医院给我的中药,灵丹妙药!”

  据说王铁山担任二十七师师长已经在军区委会上通过了,但是暂未宣布,因为严泽光的副军长职务须由军委定夺。

  在等待的日子里,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

  刘界河政委接到了一封信,状告二十七师虚作假,将一团在演习七号地段中的车毁人亡事故进行详细描述,着重揭发师长严泽光为了推卸责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人为的事故变成天灾的原因。

  刘界河雷霆震怒,打电话问王铁山有没有这回事,王铁山支支吾吾地说“我当时不在现场,我看到的就是雪崩的现场。”

  刘界河说“你不是在前进指挥所吗?一团不是演习第一梯队吗?出事了,你前进指挥所的指挥员不去第一梯队,那你到哪里去了?”

  王铁山在电话里吭哧了半天,刘界河终于吼了起来“他妈的严泽光偷换概念,然后调虎离山,搞了一个雪崩现场。反了天了,老革命也搞这一套了。我现在就出发到相州市去,我要对组织负责,离休之前一查到底!”

  王铁山说“这次责任在我。第一,我在前进指挥所,一团出事是我在管理上出现了疏漏,没有及时调整路线,也没有下达危险地段徒步推车的命令。第二,出事之后,我应该首先奔赴现场,查明原因,防患于未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天灾之说。”

  刘界河说“你别替严泽光解,没有用。你千错万错,但是你没有制造假象。”

  王铁山说“其实我在心里也并不反对严师长的处理意见。我们的战士死的死伤的伤,演习伤亡算战斗减员,我们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

  刘界河说“这是感情问题,同事实是两码事!”

  当天夜里,刘界河果然驱车一百公里来到了相州市,没有召见严泽光,单独把王铁山叫到招待所,谈了半夜。第二天早上,严泽光才知道刘界河来了,也知道刘界河同王铁山谈了半夜。

  王雅歌说“既然知道来了,你应该去看看老首长。”

  严泽光说“既然老首长来了也没有通知我,我去了他也不见。那不是自寻其辱吗?”

  刘界河临走的时候给严泽光打了个电话说“严泽光同志,对不起啊,我刘界河保你保了一辈子,保的都是对的,用你的话说,你的所有的缺点都是小缺点,你的所有的优点都是大优点。缺点无伤大雅,优点有益国家。可是这回不同了,这回你犯的可不是小缺点,是错误,是嫁祸于天,天大的责任。我不能保你了,也保不住了。”

  严泽光说“老首长你放心,我已经有思想准备了,好汉做事好汉当。”

  刘界河说“退出吧,退出历史舞台。我们一起退出,我带你去见杨桃。”

  严泽光说“我已经见过了。”

  4

  严泽光终于住院了。不是心脏病,而是脑溢血。

  一纸命令下来,严泽光和王铁山的提升命令被冻结了。在严泽光身体恢复之前,由王铁山代理师长职务。

  严泽光的病情时好时坏。军区司令员张永麟的指示,将严泽光送往军区总医院治疗,但这道指示遭到了严泽光的拒绝。严泽光说“我哪里也不去,就二十七师是我的家,我不能离开我的家。”

  住院期间,石得法不断过来探望,石得法说“我现在谁也不怕了,我要讲真话了。严师长的病是被气出来的。王铁山和郭靖海再一次联手演双簧,把严师长气病了。”

  王雅歌说“老石你不能这样说,没有根据。”

  石得法说“给刘界河政委的那封信是郭靖海写的,刘界河找王铁山谈话,王铁山把责任都推给严师长一个人了。”

  严泽光清醒了,断断续续地说“不要搞‘我认为’,不要搞‘没准’。”

  石得法说“不是我认为,也不是没准,而肯定是。”

  严泽光说“证据?”

  石得法说“郭靖海就是证据。不信你把郭靖海叫来一问,他自己都会承认。”

  王雅歌说“他们唱双簧有什么意义,王铁山当师长已经铁板钉钉了,那封信对王铁山一点好处都没有。”

  严泽光说“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得法说“我已经离休了。”

  王雅歌说“不要忘了,副师职待遇。这个副师职待遇是王铁山同志给你呼吁的。”

  石得法说“还有一个处分,这个处分也是王铁山同志给我搞来的。”

  严泽光说“走吧,我累了。”

  石得法说“严师长你一定要住,不然我们‘严支队’就被他们‘王支队’一网打尽了。”

  严泽光睁开了眼睛,视着石得法,轻轻地吐了两个字“出去!”

  后来郭靖海果然来了。

  听说郭靖海来了,严泽光说“不见。”然后就睡着了。

  郭靖海说“严师长,那封信不是我写的。不是我不想写,因为我根本就不了解那件事情的内幕,我要是知道,也许会写的。但我没写。”

  严泽光睁开了眼睛,向郭靖海伸出手,把郭靖海的手拉在自己的前,又推了出去。

  郭靖海说“你让我扪心自问?我扪心自问我是讲良心的。我没有写,尽管这种事情像我干的,但我不会写信,我要是知道真相,即使写信,我也会署名的,我绝不会写匿名信。”

  王雅歌在一旁说“老郭,那你说说,那封信是谁写的?”

  郭靖海说“天地良心,我不知道。我知道了就不会隐瞒。”

  严泽光的最后时光,家里人开始轮值班。

  有一次上午是王雅歌值班,郭靖海和石得法一前一后地进来,谁也不看谁,不说话,但也不走。只是向王雅歌点头致意,然后就一边一个坐在严泽光病的两边。

  他们都在等严泽光说话,但严泽光不说。严泽光斜靠在病上,双目无神地看着空气。

  沈大夫来了,在严泽光的病前站了很久,还把了脉,临走的时候跟王雅歌说“时间能够医治一切,时间也能够腐蚀一切。”

  王雅歌说“老严个性太强,自尊心太强,虚荣心也太强。那个将军梦把他害了。”

  沈大夫说“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多少事情?看起来轰轰烈烈,其实放在生命的长河里,微不足道,放在历史的长河里,更是微不足道。所以,一颗平常心就是最好的保健药。”

  这时候严泽光的喉咙里传出一声低鸣,嘴巴嘟嘟嚷嚷起来。

  王雅歌侧耳听了一会儿,向沈大夫苦笑了一下。沈大夫问“他说什么?”

  王雅歌说“他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严泽光嘴巴又动了动。

  王雅歌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严泽光是,王铁山也是,一捅就破。”

  然后严泽光的嘴巴就不停了,一直动了下去,王雅歌就一直翻译下去。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要让部队经风雨见世面,不能养温室的花朵。”

  “战争结束了,但是战斗没有结束,双榆树高地战斗没有结束。”

  “无则刚,有就放。”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郭靖海拿起笔来刷刷地记,石得法瞪着郭靖海说“你记什么?是谁安排你来当特务的?”

  郭靖海说“莫名其妙,谁是特务?我要把严师长的思想火花记下来。”

  石得法说“你没有这个权利!”

  郭靖海说“我是师常委,副政委,我没有这个权力难道你有?就是由于你的丑恶表演,才使严师长背上了山头主义的黑锅。”

  石得法说“都是你伪造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示意图,使严师长的心灵蒙受了巨大的阴影。”

  王雅歌说“你们两个要吵就出去吵,让老严休息一会儿好不好!”石得法和郭靖海互相瞪着,郭靖海站了起来,忽然伸出手向外一摊说“老石,您请!”

  石得法也把一弓说“常委请!”

  这时候严泽光又说话了,王雅歌俯身听了听,起身对郭靖海和石得法说“他说请你们继续吵下去,他喜欢听。那你们就吵吧。”

  沈大夫说“我得走了,我这个医生,最怕看见病人这样。”

  沈大夫深沉地看了严泽光一眼,走了。

  严泽光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结底是你们的,现在还是我们的。沈大夫走好!”沈大夫走后,石得法问郭靖海“刚才吵到哪里了?”

  没想到严泽光坐了起来,清清楚楚地说“吵到双榆树高地战斗示意图了,接着吵下去!”

  大家面面相觑。

  5

  下午马政委和王铁山来探视,还有几个科长在外面遛达。严泽光还是闭着眼睛。马政委说“王雅歌同志,老严清醒的时候说什么话,你要记下来,我们要帮他实现愿望。”

  王雅歌说行。

  王铁山走到前,伸手摸了一下严泽光的脑门,他的手突然被严泽光抓住了。严泽光把王铁山的手放在前,王铁山感觉到严泽光的指甲正在掐他的手背。严泽光的嘴开始动。王铁山俯下身去,听到严泽光断断续续说“我死了你的日子不好过,搞战术你永远搞不过我。”

  王铁山说“老严,你是清醒的吗?”

  严泽光说“一个解放军的指挥员,即使睡着了,他也是清醒的,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

  王雅歌说“这话他已经说了三十多年了,是说我的。”

  严泽光掰着王铁山的手指头说“一腔热血,两袖清风,三足鼎立,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仙过海,九九归一…”

  王铁山看着王雅歌,马政委也看着王雅歌。马政委说“王雅歌同志,老严这是什么意思?”

  王雅歌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血栓说的。”

  严泽光说“当师长王铁山不如我,部队死气沉沉。”

  王铁山问王雅歌说“我怎么听着这话又像是清醒的?”

  王雅歌说“他就这样,一会儿人话,一会儿鬼话。”

  严泽光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一切要靠我们自己。王铁山把什么事情都搞砸了。”

  马政委说“我们走吧,等他清醒了再来看。”

  王铁山脸色难堪地跟着马政委走了。

  马政委和王铁山离开之后,严丽文过来接班,当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两人时,严泽光又坐了起来,并且喝了两口水。严泽光说“爸爸要死了,丽文你再也没有爸爸了。”

  严丽文说“爸爸你别多想,组织上正在想办法,爹爹已经派人到上海去了…”

  严泽光说“孩子,答应爸爸,爸爸死后,要给爸爸守孝,要爸爸就不要爹爹。不要再喊王铁山爹爹了,他不是你的爹爹。他把爸爸的什么事情都搞砸了。”

  严丽文说“爸爸,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爹爹是疼爱我的。”

  严泽光说“可是你是我的女儿,答应爸爸,叫他王叔叔,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严丽文摇头“我做不到,我张不开口。”

  严泽光说“答应我,守孝三年,我死后三年不喊王铁山爹爹。”

  严丽文摇头“爸爸,不要这样。”

  严泽光说“两年。”

  严丽文说“不,我不能。”

  严泽光说“一年。”

  严丽文摇头。

  严泽光说“求求你了我的孩子,爸爸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王铁山什么都有了,你不要再喊他爹爹了。答应爸爸,半年,不,三个月。答应爸爸,爸爸死后三个月,热泪只为爸爸而,不喊爹爹。”

  严泽光说着,了起来,着抓住严丽文的手道“答应爸…爸。”

  严丽文哽咽着,终于点了点头。

  6

  沈东第五次值班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大约九点钟左右,来了一个女人。女人似乎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径直走到严泽光的病房门口,迟疑了一下,沈东立即就认出来了,就是她,就是那个穿着白色西裙的女人,在千佛寺上他曾经远距离地看见过她,她和严泽光并排行走,步子很优雅。近距离地看,她不年轻了,至少五十出头了,也许更老一点。清瘦,目光忧郁。额头上几乎没有皱纹,却有隐隐的青色血管衬托着白皙的皮肤。

  四目相对,沈东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人,站起身来礼貌地点点头说,请坐。

  女人的目光从沈东的脸上移开,落在严泽光的脸上产问“他还好吗?”

  沈东说“不太好。”

  “我很好,扶我坐起来!”

  沈东吃了一惊,他看见严泽光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睁开了,目光炯炯。

  沈东赶紧过去把严泽光扶起来。安顿严泽光靠好,然后默默地退出病房。

  严泽光说“警戒!”

  女人说“没关系,你用不着回避,我们是战友,没有秘密。”

  严泽光说“不,你是我的初恋,没有秘密就是秘密。展开警戒,不得远离!”

  沈东把门虚掩了一下,就在门外高度警觉地守卫。他琢磨假若岳母此刻突然出现,他该用什么样的战术应对。

  屋里传来了说话声,是严泽光的声音:“我完蛋了。”

  女人说“你不会完蛋,你只是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严泽光说“是大脑出了问题,还是心脏出了问题?”

  女人说“哪里都会出问题的,哪里的问题都会解决的。”

  严泽光说“大脑是用来装智慧的,心脏是用来装情感的。是大脑出了问题,还是心脏出了问题?”

  女人说“感情和智慧都没有问题。你需要休息。”

  严泽光说“不许你去见王铁山,这个愚蠢的家伙把什么都搞砸了。”

  女人说“我们都不年轻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们不能再当孩子了。”

  严泽光说“哨兵!”

  沈东赶紧进来。

  严泽光说“记录!”

  沈东展开笔和纸。严泽光说“第一,不许我的女人去见王铁山。第二,不许我的女儿喊王铁山爹爹。第三,不许王铁山参加我的追悼会。第四,不许王铁山张牙舞爪。第五,不许王铁山喝我的茅台。第六,不许王铁山改变我的计划,括号,重复!”

  沈东重复“括号。”

  严泽光说“不许离开二号高地,不许到达七号地段。括号完。重复。”

  沈东重复。

  女人说“你心事太重了。你是累的。”

  严泽光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即将奔赴新的战斗岗位,全体起立,集合!”

  7

  最后的消息终于传过来了,因为严泽光和王铁山的情况特殊,军区司令员张永麟和陈政委将二人的档案都调了过去。张永麟司令员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是兵团司令部的作战部长,非常熟悉双榆树高地战斗。看完档案,张永麟对陈政委说“双榆树战斗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在实现我军机动的战略意图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使敌人的一个师在皇甫地区徘徊了三天,这三天给两个师的战略转移争取到了时间。这两个同志都是功臣,大功臣。但王铁山同志记大功一次,更高一筹。我看可以考虑仍然维持原议。”

  陈政委说“我想亲自到二十七师去一趟,把这个部队的情况摸一摸。”

  张司令员说“那好,等你回来再定。”

  但是军区陈政委没有见到严泽光,他还在飞机上,严泽光便去世了,并且留下一个扑朔离的遗嘱。

  关于这份遗嘱,有好几个版本,其中郭靖海的说法是“严师长跟他说过,第一,双榆树高地战斗是历史了,牺牲的同志已经长眠了,活着的人不要再为谁是谁非争斗了。手心手背都是,都是解放军的部队,一切归功于集体战斗。第二,112号演习检验了我们的部队,长期的和平时期使部队一定程度地染上了惰,缺乏战斗精神,动不动就出事,非战斗减员说明实战能力差,要让部队有忧患意识,有危机感,有紧迫感。要让部队动起来,不能因为怕出事故就让部队死水一潭过日子。”但是石得法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石得法言之凿凿地说,他也曾经听严泽光口述了一份遗嘱,第一是重新修改《步兵第二十七师师史》,澄清双榆树战斗一营失利真相。第二是请求上级机关,避免将严泽光的免职和王铁山的任职命令下在同一页文件上。

  石得法说“你郭靖海是告严师长刁状的人,他怎么可能跟你代遗嘱?”

  郭靖海说“严师长的怀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承认我冒犯过严师长,但是在严师长的最后关头,他原谅了我并信任了我。”

  石得法说“根本不可能,我亲耳听见严师长叫你滚出去。”

  郭靖海说“我也曾经亲耳听见严师长叫你滚出去。”

  又是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但是有一点,王铁山在严泽光的最后时刻去见严泽光,严泽光始终没有跟他说话,要不就冲他冷笑,要不就傻傻地看天,白痴一样。

  严泽光死后,王铁山也曾询问过严师长弥留之际有什么代,沈东说“有几句话,但不宜向个人传达,丧事办完,我把它整理出来,呈政治部。”

  沈东交给师政治部的《严泽光遗嘱》有两项内容,一是112演习车毁人亡的事故,完全是管理责任,属于人祸,并非天灾。一团是他的老部队,居功自傲,管理松懈,事故虽然是在演习中发生的,但子是平时扎下的,他作为一团的老团长,二十七师的师长,有感觉,但是没有引起高度警惕,没有及时采取有力措施,此事他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二是他在病重期间,王铁山主持的工作,他很满意,把部队交给王铁山他很放心,希望在上级委考察新班子征求意见的时候,由政委把他的意见转述上去。

  这个遗嘱使王铁山颇感意外,他觉得这里面可能别有文章。但是他也没有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

  8

  王铁山担任师长之后,主动找到王雅歌,提出要把严丽文从701野战医院调回师医院。

  王雅歌说“没有这个必要,我还没有老糊涂啊,用不着女儿照顾。”

  王铁山说“离家近一点总是方便些,不光是照顾你,还有孙芳啊。现在老严走了,两家要多走动一些。”

  王雅歌说“老严死后,这孩子有点变化,不爱说话。老王我看你就别费心了。孩子大了,让他们走自己的路。”

  但是王铁山还是硬着头皮要把严丽文调回来。严泽光的丧事办完之后,王铁山给严丽文打电话说“妞妞,我想把你调回来,征求你的意见。”

  严丽文只说了一句话,王铁山就蒙掉了。

  严丽文说“王叔叔,我在701医院工作很好。我不想到二十七师工作。”

  王铁山呆了半晌也没有回过神来,稀里糊涂地问“丽文,我什么时候成你的王叔叔啦?我是你的爹爹啊!”严丽文说“王叔叔,请你尊重我自己的选择,不要调动我的工作。”

  王铁山说“哦,孩子,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泪水顺着王铁山的脸庞无声无息地淌,王铁山把电话挂好,仰天长叹“老严啊老严啊,你给孩子灌输什么了?就算我王铁山有不周到的地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也不能挑拨我和孩子的关系啊!”王铁山终于相信了,严泽光临死之前,一定是留下了东西,而这个东西对他王铁山来说,一定是极具杀伤力的。

  但王铁山还是不死心,回到家里跟老伴讲“一定老严这个家伙临死的时候没有说我的好话,妞妞今天居然喊我王叔叔了。”

  孙芳红着眼睛说“也来家了,喊我孙芳阿姨,把她的书也清走了。看来这个家她是不会回来了。”

  王铁山说“妈的,我就不相信,她还能跟我一刀两断!”

  从严泽光去世后第十天开始,连续几天,王铁山按时下班,在师首长家属院等待严丽文。第十天没等到,第十一、十二天都没有等到。

  并不是严丽文下班没有回家,而是远远地看见王铁山在那里焦虑地徘徊,就远远地走了。走了不忍心,又把自行车藏在一边,躲在大树后面或者墙角偷看,一边看一边抹眼泪,哭着对墙角说“对不起了爹爹,我没有办法,我是迫不得已的。”哭完了就走,到机关楼下等沈东,两口子上街喝稀饭。沈东看见子的眼圈红红的,就问怎么回事。严丽文说“没有怎么回事,骑车太远,眼里进沙子了。”

  到了第十三天傍晚,严丽文又回到了师首长家属院,没有看见王铁山在徘徊,心里先是一喜,接着就是一酸,心想爹爹到底是死心了,不再等她了,推着车子往自己家里走,没防备后面轻轻地一声喊“妞妞!”

  严丽文惊住,想回头却没有回,推起车子刚要快速离开,只听到身后一声断喝:“严丽文,你给我站住!”

  严丽文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

  王铁山低沉地喊“严丽文听口令,向后——转!”

  严丽文低着头,转过身来。

  王铁山喊“向前三步——走!”

  严丽文缓缓地、艰难地向前走了三步。

  王铁山喊“向前三步——走!”

  严丽文又往前三步。走了三步也没有停住,又往前走了几步,在离王铁山有十几步的地方站住了。

  王铁山的喊声惊动了首长家属们,纷纷出门观看。王雅歌和孙芳也都出来了,看见王铁山和严丽文对峙,王雅歌停在门边,没有围观。孙芳一溜小跑走到王铁山身边说“老王你怎么啦?她还是个孩子,你干吗跟个孩子过不去?”

  王铁山吼道“她是个孩子,可是她还小吗?她已经二十七岁十一个月零六天了,再过二十四天,就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她还不懂事吗?”

  孙芳说“有话回家说,在这里嚷嚷什么,一个师长,也不怕人家笑话!”

  王铁山说“师长怎么啦?师长如果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我宁肯不当这个师长!”

  孙芳走到严丽文身边说“孩子,回家吧!”

  王铁山吼道“老孙你走开,没你的事!”

  孙芳可怜巴巴地松开严丽文,站到一边去了。

  王铁山说“严丽文,你抬起头来,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看着我这双眼睛,这里面有恶吗?看着我这张脸,这张脸上有虚伪吗?”

  严丽文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王铁山。

  王铁山突然爆发了,喊道“孩子,看看这双手吧,看看这双手,你知道这双手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王铁山高高地举起了双手。

  严丽文僵尸一般站立,抬起头来,看着王铁山高举着的双手。

  王铁山说“在你只九个月的时候,你的爸爸妈妈各自都有事业,他们把你送回鄂豫皖老家,可是那时候鄂豫皖正在闹灾荒,你的爷爷因为成分不好,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你差一点儿就饿死了。就是这双手,在你一岁半的时候,把你从老家抱了出来,抱到火车上。那时候我才是个营长,没有卧铺,我就把你放在座位上。火车走走停停,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人多的时候,我怕人碰着你,就弓下我的,用我的后背挡住拥挤的人群。两天两夜,条件那样艰苦,我也没有让你挨饿,没有让你受到一点委屈…”

  严丽文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

  王铁山说“严丽文,你回到家里看看,那个鱼缸还在。你四岁的时候问我,爹爹,金鱼会说话吗?我当时真的不懂金鱼会不会说话,但是我不想看到你失望的样子,我临时编了一个说法,说金鱼会说话,但是金鱼说话我们人类听不懂,也听不见。你很高兴,你说,它们自己能够听得懂就行了。你知道我听了你这样说,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我们的妞妞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又突然想,我说的对吗?我要是说错了,不是给我的聪明的妞妞撒谎吗,不是教给妞妞一个错误的知识吗,直到第二天,我到相州市中学里请教了老师,老师说这样回答很好,我的心才踏实下来。妞妞,严丽文,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王铁山怎么就对不起你了?”

  严丽文再也控制不住了,失声痛哭“爹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爹爹…”

  严丽文向王铁山奔了过来,扑进王铁山的怀里。

  围观的家属们一片唏嘘。门后的王雅歌泪面。

  9

  第二天早上出的时候,王铁山和郭靖海在师部生活区的林荫道上散步。王铁山说“关于严师长的遗嘱,据说有很多说法,可能与我最有关系,但我又是最不知情的。不过无所谓了,我王铁山问心无愧。”

  郭靖海说“基本上就是我说的那些。弥留之际,他老兄已经糊涂了,东一榔头西一子地说了不少只言片语,不过有些话是很有道理的,特别是关于治军的,我记了一些。”

  王铁山说“你有没有听到他对我的评价?”

  郭靖海含含糊糊地说“没有明确地说过什么,只说过王铁山老谋深算,会办事。”

  王铁山问“难道就这些?”

  郭靖海说“大致就这些。”

  王铁山说“你老郭说话,一向是一肠子通股,直来直去,怎么也给我弯弯绕了。”

  郭靖海左顾右盼,然后说“嗨,我这个人就是藏不住话,我干脆跟你说吧,严师长有一次跟我说,王铁山这个同志,战争年代胆大包天,和平时期心细如发。在二十七师军事干部当中,除了我也就是他了,遇到棘手问题,需要死烂打,我没精力,也没兴趣,全交给他,交给他就算交给清道夫了,他会披荆斩棘一路畅通,哪怕自己遍体鳞伤。”

  王铁山心里一热“这老严,还算公正。王铁山说,这是好话啊,你吐吐干什么?”

  郭靖海说“这只是一部分。严师长还说,王铁山这个同志在和平时期胆子越来越小,作为越来越平庸,那就只能给我当配角了。当助手,尤其是给我严泽光当助手,他是个好助手,因为不用他决策,不用他定方向,他只管当老黄牛就行了。但是这个同志独当一面的能力差,不适合当一把手,当一把手他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据说群众有句话,叫王铁山上什么山走什么路,严泽光上什么山开什么路。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他没有作为。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们可以看见的,我死之后,王铁山要是当了师长,不出两年,二十七师的工作基本上就是个维持会了。”

  王铁山停住了步子,仰头看着杨树,突然笑了。“老严啊老严,你也把我老王看得太低了。我没有作为?我一直都是个副手我怎么有作为?我稍微有作为一点都有争名夺利的嫌疑。你不给我舞台,我怎么作为?可惜你已经完蛋了,你已经看不见了,我这回就要让你看看我是怎么作为的。我老王当团长不比你差,当师长也不比你差,就是当军长,我还不比你差。”

  后来王铁山反思,他原来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他想他也是个老同志了,当个师长也是最后一班岗了,平稳过渡,顺利交接,轻松地退出历史舞台。但是郭靖海传来的严泽光对他的评价,使他的自尊心和荣誉心都受到了伤害。

  那天上午王铁山什么事情也没有干。他想他必须反击了,他要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向那个已经故去的自以为是的家伙开战。

  到了下午,王铁山让沈东通知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首长和有关科长,召开了一个“二十七师全面建设改革务虚会”会上就教育训练考核、干部任用考核、战备机制转换等方面内容,部署有关科室进行调研,查找问题,制定改进措施。王铁山在做动员的时候用诗歌一样的语言说,二十七师已经走过了曲折而漫长的岁月,新的历史开始了。

  沈东对王铁山的话深感意外,因为按照王铁山四平八稳的性格,他不可能说出这种锋芒毕的话,可是他偏偏就说了。这话同时也可以理解为严泽光的时代结束了,王铁山的时代开始了。

  王铁山说“二十七师要想上一个台阶,出路在哪里?就在问题里面。问题有多少,出路就有多少。解决了多少沉疴痼疾,就能提高多少标准。”

  沈东对这话同样感到意外,他发现当了师长的王铁山同当副师长的王铁山有了很大的不同,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咄咄人了,就像当年的严泽光。而且王铁山的改革是以否定严泽光为出发点的,一个新任主官,上任之初二话不说就查找问题,基本上就是明着否认前任,这是为一般人所忌讳的,但王铁山偏偏就这么做了。

  王铁山说“行政管理方面的薄弱环节在哪里?就从炮团三连不请假外出违反纪律的事件里找;安全防事故的薄弱环节在哪里?就从112号演习的事故里面找;战术训练方面的薄弱环节在哪里,就从双榆树高地战斗战例里面找?从现在起,我们二十七师要用主要的精力查找薄弱环节,把所有的薄弱环节夯实了,我们的基础就打牢了。”

  公正地说,沈东对王铁山以抓“薄弱环节”为突破口展开工作的方式,是既意外又欣赏的。但是,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王铁山的“薄弱环节理论”在很多方面都是针对严泽光的。这就有失厚道了,沈东想,他想干什么?他是想摆严泽光的阴影还是想建立自己的丰碑?

  沈东什么都可以相信,但是他不相信王铁山能超过严泽光。严泽光的风格,严泽光的个性,严泽光的犀利,严泽光的睿智,严泽光出其不意的战术思想和卓越的创造力,在二十七师有着广泛的影响。假如王铁山真的挑战严泽光的话,得不好会很难收场。

  对于王铁山的评价,沈东跟严泽光基本上是一致的:“四平八稳,跟随大前进,如此而已,而已!”

  沈东判断,王铁山有可能是受到了某种刺,头脑发热,新官上任,也就是三把火而已!但是没想到,王铁山不仅把这三把火烧起来了,而且烧了好几年,而且越烧越旺,其中一个最著名的成功范例便是“人才首位晋升制”

  所谓“人才首位晋升制”就是在同级别同类型干部中,按照政治考察、军事考核、民主测评三大项内容,就德、才、能、绩四个方面打分制,团里成立考评小组,师里成立考评委员会,不搞末位淘汰,搞首位晋升。这话听起来比较顺耳,实际上也很残酷。王铁山说“现代战争,打的就是人才,人才主要体现在指挥员的身上。至于战斗员,可以用强将手下无弱兵来解释,把指挥员素质搞上去了,其他问题就刃而解了。”

  沈东是“人才首位晋升制”的最早受益者,王铁山在会上说“二十七师军事干部中,副团职的有六名科长,十六名副团长和团参谋长,只要你在半年综合考核中,在二十二个人当中是第一名,哪怕你副团职任职只有半年时间,也照提不误。”

  这一下,二十七师就动起来了,纲举目张,层层考核,月月考核,分数说话,有点像选举总统,全凭真本事,来不得半点含糊。

  恢复军衔制的那一年,沈东在二十七师二十二名副团职干部中,考核总分第一名。王铁山说“不用讨论了,腾出一个团长的位置,马上上去。”

  两个月后,沈东被任命为二十七师一团团长。

  10

  沈东调到一团之后,王奇给沈东打电话,主动申请到一团当连长。沈东说“你是副连职参谋,想到基层来可以,但到一团只能当副连长。”

  王奇说“我已经是四年副连职了,就因为实力表上搞错一个数字,王师长就勒令停止我正常调职。你这个老科长就不能高抬贵手拉我一把?”

  沈东说“咬得菜,百事可做。我当连长当了七年你知道吗?”

  王奇说“我都二十二岁了,一个副连长连找女朋友都困难。”

  沈东说“那你看着办吧,随你的大小便。”

  后来王奇又给严丽文打电话说“姐姐,别人都是三年一调职,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啊,四年副连职还要我当副连长。难道就因为我是王师长的儿子?”

  严丽文说“沈东同志当年当过七年连长,就因为他是严师长的女婿。”

  王奇说“那好,那我也认了。不过,我到一团,天天到你们家吃饭。”

  严丽文说“你可以把我当姐姐,但是你千万不要把沈东同志看成是你姐夫,这个人是六亲不认的。”

  王奇说“那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连队里修行吧,免得自找没趣。”

  王奇担任四连副连长,沈东找他谈话“只提出一条要求,一切按规矩办。”

  王奇问“一切规矩是什么?天哪,你想把我培养成圣人啊,只有圣人才一切按规矩办。”

  沈东说“从现在开始,一律喊团长,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部队,决不允许喊姐夫或者沈大哥。第二,迅速忘掉你是王师长的儿子,你就是一个副连长,比排长大,比连长小。第三,业余时间读团史,研究战例,每周写一篇学习心得,平均每月在军区学术杂志上至少发表一篇文章。年底算账,如果在其他方面,譬如欺士兵、男女作风、一生活秩序等方面不出问题,嘉奖一次。两年政治和军事考核优秀,可以考虑去掉一个字,把副字去掉。”

  王奇惨叫“我,把我当劳教对象啊?”

  沈东说“再说一句脏话,我马上换掉你一个字,把长字去掉,让你当副连职管理员,专门伺候本团长。”

  过了两天,是个星期天,王奇到沈东家去蹭饭,沈东给了他一个花名册,但除了姓名和职务以外,其他一概没有。

  王奇问“这是什么?”

  沈东说“将要打败你的人或者你将要打败的人。”

  王奇看了半天,明白了,这是本团副连职军事干部名单,直接属于战斗分队的十七个,也就是说,只要他在综合考核中获得第一,他就随时都有提升的可能。但是只要他是第二名,那就靠运气了。

  王奇说“整个是一个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战术。”

  沈东说“八亿人民,不斗行吗,不斗则修,不斗则垮,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11

  王奇的奋斗史于是就拉开了。

  沈东规定,没有重要事情,未经允许,王奇同志不得随便出入团长家,尤其不能进入他的“家庭作战室”

  事实上王奇也没有办法进去。倒是严丽文,经常和沈东战斗,说:“王奇年轻,天天在连队,伙食差,她这个当姐姐的不能不管。”

  沈东说“什么叫伙食差,他是副连长,伙食就归他管,伙食差我要查他的责任。”

  王奇调进一团,前半年只去过沈东家五次,沈东对他很不客气,根本不把王奇当客人,像考核一样的提问,训练的,兵员的,伙食的,团结的,等等。

  沈东的问题,有些王奇能答得上来,有的答不上来。答不上来就挨批。有次沈东居然提问,野战条件下如何保存食盐,没有食盐怎么解决?王奇绞尽脑汁也没有想明白,被沈东狠狠地训了一顿。沈东说“一个副连长,就是连队的后勤部长,居然不知道怎么解决食盐的问题,简直是渎职!现在就给我滚回连队去,把问题给我明白了!”

  严丽文说“沈东你干什么?王奇来吃顿饭,就把你吃穷了吗,你为什么要变着法子赶他走?”

  沈东说“你别胡搅蛮。我是考察他的工作能力。”

  严丽文说“要考察上班时间考,现在吃饭!”

  那顿饭王奇虽然没有被赶走,但是吃得很别扭。沈东一言不发,王奇也不敢说话,只有严丽文没话找话,不断地给王奇夹菜,想调节气氛,却无论如何也调节不起来,反而搞得王奇上刑一般。

  这以后,王奇就不太敢去团长家了。

  有一次严丽文给王奇打电话说,晚上过来吃排骨。

  王奇说“你家那个排骨可不是好吃的,你们家老沈逮住了我就过教官的瘾,先是考核,然后教诲,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我受不了。算了,我还是不去了,这回我去了,估计他又该问我野战条件下怎么保存大葱了。”

  一年之后,王奇历经坎坷,终于在本团二十二名副连职军官“人才首位晋升制”考核中第一次取得了综合成绩第一,计算机算出结果之后,他很高兴,沈东也高兴。沈东当场宣布,此结果立即报师部考评委员会审定,若确凿无误,第一,我将向团委提提升王奇同志为四连连长的议案。第二,王奇同志基本上取得了女朋友的资格。

  王奇这一高兴,就有点忘乎所以,第二天晚上就把女朋友带到团长家里,让姐姐和沈团长鉴定。王奇的女朋友是本师离休老干部石得法的老六,小名六子的石晓颖。

  沈东回家一看,当即就把脸拉下来了说“王奇,你动作也太快了吧!”

  王奇嘻皮笑脸地说“兵贵神速,这是团长您老人家教导我的。”

  沈东说“师里考评委员会的鉴定还没有下来,我还不能担保你在考核中有没有做手脚,会不会被揭。你要飞蛋打怎么办?”

  王奇说“我能担保,不走夜路不怕鬼,这也是你教导我的。再说,我就是当不上连长,你也不能老让我打光吧。我都二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沈东说“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王奇说“这件事情,我爸爸授权丽文姐姐全权负责。”

  沈东开始考察石晓颖了,摆开架式问“什么职务?”

  石晓颖落落大方地回答“排长。”

  沈东眉头一皱问“怎么才是排长?学历也太低了吧。”

  石晓颖说“我是本科毕业生,副连职,见习期间,担任师直通信营三连二排排长。”

  严丽文说“沈东同志,当好你的团长,家庭事务由我负责。我看小奇可以和六子处下去,朋友嘛。”

  沈东说“那好,今天姑且把假的当真的,把代理的当正式的。现在我分工。我们四个人,一个团长,一个正营职少校,一个准连长,一个排长。排长洗菜,连长切,营长做饭。”

  王奇问“那你干什么?”

  沈东说“团长指挥。”

  王奇夸张地惊呼“哇噻,团长要给我们吃汉全席啊!”沈东脸一沉说“什么汉全席,军营伙食,永远是四菜一汤。”

  王奇说“就四菜一汤还要指挥?”

  沈东说“你老实点,你这个连长命令还没有下,男朋友还是非正式的。好好地给我干活,让我看看你的手艺,合格了,我既不反对你当连长,也不反对你当正式的男朋友。”

  那晚沈东情绪很好,开了一瓶好酒。饭后还破天荒地将王奇放进了他的“家庭作战室”大谈新军事革命

  临走的时候,王奇从“家庭作战室”里偷了两本书,没想到就偷出一个秘密,那是沈东就读军事学院期间写给严丽文的家书,谈到了他在军事学院图书室里借了一本《韩战史》,里面有美军对双榆树高地战斗的战例分析,从这个战例分析上看,双榆树高地战斗志愿军二十七师的两个营是被对方惑了,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这封信夹在沈东的战术教材里,被王奇随手翻出。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王奇回到师部家里休假,饭桌上顺便提及沈东的那封信,说:“这个双榆树高地战斗,好像是二十七师的一个痔疮,动不动就被提出来说一通。”

  王奇说得轻巧,王铁山却是分外感,追刨底,王奇就把沈东的信卖出去了。王铁山半天没有说话,第二天给严丽文打电话,详细询问信的内容,严丽文就知道东窗事发了。

  王铁山说“丽文,你给爹爹说清楚,东在军事学院学习期间,是不是还专门研究过双榆树高地战斗?”

  严丽文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好像是无意间看见了韩国的资料。”

  王铁山问“韩国的资料是怎么说的?”

  严丽文说“是《韩战史》,但是内容是美军写的,自我吹嘘,说爸爸和爹爹您中了敌人的计了。”

  王铁山说“沈东是怎么看的?”

  严丽文说“我不知道。他上学是在爸爸去世之前,爸爸去世之后,他就把所有的资料藏了起来,连我也不给看,而且像防备特务一样地防备我,就像当年我爸爸防备我妈妈。”

  王铁山说“好吧,我明白了。”

  过了几天,严丽文下班回家,头碰上王奇,王奇说:“严丽文同志,现在向你播送新华社最新消息,经陆军第二十七师人才首位晋升制考评委员会鉴定,八月十二即今天上午正式公布结果,一团四连副连长王奇在本次同级综合测评中名列第一,预计该结果将给王奇带来以下好处,第一,王奇同志的职务将正式减少一个‘副’字。第二,王奇同志将正式获得女朋友石晓颖一名。”

  严丽文说“王奇同志,你居然盗窃团长的重要文件,沈东同志知道了要扒你的皮。”

  王奇倒了一口冷气说“不就是一封信吗?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严丽文说“什么也没有你干吗回去问爹爹?你把娄子捅大了。”

  王奇说“完了,没准这回我的提升也泡汤了,咋办啊姐姐?”

  严丽文说“提升也泡汤那倒不至于。沈东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就是他知道了,这件事情也由我来承担,你什么都不知道。”

  王奇说“那我也只好背靠大树乘凉了。”

  王奇确实把娄子捅大了,但这个娄子也不完全是王奇捅的。

  王铁山担任二十七师师长三年,在这三年里,整个二十七师都像煮沸了的开水锅,不停地翻花滚。王铁山就像一上足了劲的发条,推着二十七师这只大象的股,向他理想的高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迈去。

  王铁山的三把火烧了两年,二十七师成了军区教育改革的先进单位,王铁山在年龄限制已经岌岌可危的关键时刻,再一次受到重用,被破格提拔为集团军军长,少将军衔。

  至此,严泽光在生命最后岁月里梦寐以求的东西,王铁山几乎全部得到了。但是王铁山并不足,总觉得在自己的军旅生涯中还笼罩着一丝阴影。直到后来王奇提到了沈东的那封信,他终于明白了,这阴影就是双榆树高地战斗,是严泽光留给他的最后一道课题。

  王铁山在寻找战机,直到三年之后,在他离休之前,这个机会终于横空出世了。  WwW.WxIaNXs.COm 
上一章   高地   下一章 ( → )
《高地》是徐贵祥的最新小说,无限小说网提供高地最新章节TXT免费阅读,无限小说网第一时间为您提供高地最新章节,尽力最快速更新高地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免费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