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提供生死桥最新章节TXT免费阅读
无限小说网
无限小说网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经典名著 都市小说 官场小说 武侠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军事小说 乡村小说 综合其它 言情小说
小说排行榜 短篇文学 架空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玄幻小说 仙侠小说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重生小说 耽美小说 校园小说 科幻小说
好看的小说 猎艳江湖 妖界游记 与你同眠 青舂韵事 恋乳少年 恋母往事 我和姐姐 新婚泛爱 恋落琉璃 错位情缘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无限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书号:44698  时间:2017/12/10  字数:24109 
上一章   民国十四年·冬·北平    下一章 ( → )
“鬼来了!鬼来了!”

  看热闹的人声轰轰炸炸,只巴望一个目标。

  小孩们惊心动魄地等。忘了把嘴巴给阁上,呵呵地漏出一团白气。

  神神魂魂都凝住。

  只见左面跳出一只黑鬼,右面跳出一只白鬼,在焚焚的诵经声中,扑动挥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后,便是戴着兽面具的喇嘛,他们的职分是“打鬼”又回“跳步扎”鬼是不祥物,要是追逐哄打驱赶出门,保了一年平安。黄教乐器吹打,锣鼓喧嚣带出了持钵念咒的大喇嘛,不问情由不动声的一张黄脸,一身黄锦衣,主持大局。

  远远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观戏,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便除鬼服,用两个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明天还有,唤作“转寺”。这便是正月二十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宫庙会盛事了。

  丹丹才第一次看“打鬼”两颗眼珠子如浓墨顿点,舍不得眨眨。眼看黑白二鬼又绕到寺的另一方,马上自人丛中鼠窜出去。

  叔叔背着人,一转身,才瞥到丹丹那特长的辫子尾巴一鞣。

  丹丹以为抄小路绕圈子,可以截到鬼迹,谁知跨进第一重门户,转过殿堂,一切混声渐渐地被封住了似的,闷闷地不再闹响。十岁的丹丹,知道走错路,她也不害怕,只是霎时间无措了。待要回头觅路,抬头见着踞坐的弥勒佛,像面堆笑远方来客。它身畔还有四大天王:一个持鞭,一个拿伞,一个戏蛇,一个怀抱琵琶,非常威武。

  丹丹记得此行雍和宫,原是为了她黄哥哥来的。心中一紧,又念到他们那天的杂耍,表演“上刀山”平地竖起一木杆,两边拉有长绳,杆顶绑着桌子。念到软梯、横梁、明晃晃向上的刀口,光着脚踩上刀口的黄哥哥、攀到杆顶、爬上桌子、拿顶——他摔下来了,地面上炸开一个血烟火…

  原来无端到了这万福阁,楼高三层,大佛的头便一直的伸展,到三层楼上去。据说它身长七丈五,地下还埋着二丈四,总计九丈九。

  丹丹费了力气,只觉自己矮巴溜丢的,仰头看不尽。她是不明白,这大佛有没有灵,不知可否叫她黄哥哥再如常走一两步——她不要他抛起水流星,腾身跳起,翻个筋斗落地扬手一接。她也不要他跟她来个对头小顶…

  只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两步,从那个门迈进这个门。

  叔叔背了他来庙里求神,他念着有鬼了,只要祥驱祟,大概会好起来。所以在喇嘛手挥彩律法器,沿途洒散白粉的时候,叔叔就像大伙一样,伸手去撮拾,小心放进口袋中,回去冲给身子残废了的病人喝。

  黄哥哥是瘫子了。要说得不中听,是全身都不能再动了。就为了“上刀山”摔下硬地来。

  “请大佛保佑我黄哥哥!”丹丹磕了三下头。“如果你灵了我再来拜你。你要是不灵,莫说你有三层楼高,我也不怕,我攀得上,给你脸抹黑锅!我们后天回乡下去了,你得快点把身边的鬼给打跑。”

  “噢”

  香烟茶绕的殿上传来答应。丹丹猛地四下一看,什么都没有。一定是大佛的答应。她倒没想过,突如其来,恐惧袭上了心头。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诉叔叔去。

  一团黑影自她脚下掠过。

  丹丹一怔,是啥?

  丹丹虽小,可不是养尊处代的小囵儿。自天津到北平,随了黄叔叔一家,风来,雨来散,跑江湖讨生活。逢年过节的庙会,摆了摊子,听叔叔来顿开场白:“初到贵宝地,应当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惜人生地生,诸多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咱小姑娘先一手吧…”她是这样给拉扯长大过来。

  丹丹壮了壮胆子,追逐那团黑影去。

  出了黯的佛殿,才踏足台阶,豁然只见那黑黝黝的东西,不过是头猫。

  便与陌生小姑娘特投缘的在“咪—一唤——-”地招引。

  丹丹见天色还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猫去了。许她不知道那是头极品的猫呢。全身漆黑,半丝杂也没有,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身价陡然低了。它的眼睛是铜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黄昏的光景,不自已地发出黄昏的色彩,被它一睐,人沐在夕照里。

  她走近它,轻轻抚摸一把,它就靠过来了。这样好的一头猫,好似乏人怜爱。

  正逗猫,听后进有闷闷呼吸声。

  丹丹抱起猫儿,看看里头是谁?

  有个大男孩,在这么的初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带,绑了绑腿,自个儿在院子中练功。踢腿、飞腿、旋子、扫堂腿、乌龙绞柱—…。全是腿功,练正反两种,正的很顺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练乌龙绞柱,脑袋瓜在地上顶着转圆圈,正正反反,时间长了,只怕会磨破。

  怪的是这男孩,十一二岁光景,冷冷地练,狠狠地练。一双大眼睛像鹰。一身像鹰。末了还来招老鹰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果不?”

  男孩忽听有人招呼,顺声瞧过去,一个小姑娘,上红碎花儿胖棉袄,胖棉,穿的是绊带红布鞋,’纳得顶结实,着他无声地来了。最奇怪的是辫子长,辫销直长到股眼,尾巴似的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缚住。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

  男孩不大懂理——多半因为害羞。身手是硬的,但短发却是软的。男孩依旧耗着,老鹰展翅,左脚脚抓地,左腿徐徐弯曲成半蹲,右腿别放于左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伸张,一动不动。

  丹丹怎服气?拧了。马上心存报复,放猫下地,不甘示弱,来一招够呛的。

  小脸是挑衅,捡来两块石头,朝男孩下颔一抬,便说:

  “瞧我的!”

  姑娘上场了。

  先来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处,置了一块石头,然后缓缓下,额上再置一块。整个人,双腿劈成一直线,身体控成一横线,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个二楞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着。彼此也不肯先鸣金收兵。

  连黑猫也侧头定神,不知所措。

  谁知忽来了个猴面人。

  “天快黑了,还在耗呀?”

  一瞥,不对呀,多了个伴儿。还是个女娃儿,身手俊的。

  看不利落,干脆把面具摘下,出原形,是个头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双小猴儿眼珠儿转。见势不对,无人理睬,遂一手一颗石弹子打将出去,耗着的二人腿一麻,马上萎顿下来。

  “什么玩意?怀玉,她是谁?”

  唐怀玉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丹丹反问。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怀玉。”

  “宋什么高?切糕?”

  宋志高拖拉着一双破布鞋,曳跟儿都踩扁了。傻傻笑起来。

  “对,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晤,不错呀。”

  马上馋了。卖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车子,案子四周镶着铜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见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块切糕,用黄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层黄豌豆,上面放小枣、青丝、桂花、各式各样的小甜点。然后由大锅来蒸,蒸好后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块一块地切下来,蘸白糖,用竹签挑着吃,又税又软又甜…

  “暧,切糕没有,这倒有。”忙把两串冰糖葫芦出示。

  “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么?”

  正说着,忽念本来是拿来给怀玉的,一见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红果的递予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怀玉手里送,自己倒似无所谓地怅怅落空。

  怀玉道:“多少钱?”

  志高丕可一世:“不要钱,捡来的。”

  “捡?偷!你别又让人家逮住,打你个狗吃屎。

  我不要。”

  当着小姑娘,怎么抹下脸来?志高打个哈哈:

  “怎么就连拉青屎的事儿都抖出来啦。吓?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怀玉抢先咬一口,粘的糖又香又脆,个儿大,一口吃不掉,软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余了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纹,怀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志高嘴边:“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记得还不知道丹丹是谁,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

  “什么牡丹?”

  、“什么‘什么’牡丹!”

  “是红牡丹、绿牡丹?还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诉你。”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掇着长辫子。等他再问。

  “说吧?”

  “不告诉你。”丹丹存心作这小猴儿。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不过她爱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转,想:再问,也不说。

  “说吧?”怀玉一直没开腔,原来他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这下一问,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马上回话。

  “我不知道。我没爹没娘。不过叔叔姓黄,哥哥姓黄,我没姓。他们管我叫丹丹。”

  怀玉点点头:“我姓唐。”

  “他早说过啦。”用辫梢指点志高。

  “暧,你辫子怎的这样长?”志高问。

  “不告诉你。”

  “咱关个东儿吧怀玉。暧,一定是她皮,她叔叔

  揪辫子打股,越揪越长。我说的准赢。”

  丹丹生气了,脸蛋涨红,凶巴巴地瞪着志高,说

  不出话来,什么打股?

  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间有个小小的病。

  “暖?”志高留神一看:“你还有一个小黑点,我帮你吹掉它!”

  还没撅嘴一吹,怀玉旁观者清,朗朗便道:“是

  个病。”

  “眼睑上有个病?真!丹丹,你眼泪是不是

  黑色的?”

  “哼!”“我也有个摊,是在膈肢窝里的,谁都没见过,就比你大。你才那么一点,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来。”志高说着,便趁势做个鬼脸拉着了病的姿态,还用兰花手给拈起,硬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哈哈的笑,避开。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给您请安!”话没了,便动手扯她辫子。

  志高向来便活泼,又爱要嘴皮子,怀玉由他演独脚戏。只一见他又动手了,便护住小姑娘。怀玉话不多,一开口,往往志高便听了。他一句,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怀玉学着丹丹唤他:“切糕,你别尽欺负人家。”

  “别动我头发!”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马上给盘起,在项项,一圈两圈。乖乖,可真长,怀玉也很奇怪。

  丹丹绕到树后,骂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胞刺巴的,我不跟你亲。”

  “你跟怀玉亲,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脸道。

  怀玉不会逗,一跟他闹着玩儿,急得不得了。先从腮帮子红起来,漫上耳朵去,最后情非得已,难以自控,一张脸红上了,久久不冉退。

  怀玉抡拳飞腿,要教训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将起来。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

  少年心事。当他十二岁,当他也是十二岁。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往它嘴边来回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悟,这三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如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唤眯唤,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志高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S现在又不练功,练还猫给王老公。”

  ‘专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烯里花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目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身了,送入宫中,终生哈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可是谋不到饭,父母把心一横,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而他的慧眼失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蘑肥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零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王老公出紫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她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要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个慢的,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子野出去了。”

  门电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胡碴子也没有,布皱纹,一把一招,就像个颜色不变担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味唤——”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进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铺,道:

  “来来来。”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

  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已暗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困儿糊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暧?”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康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算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本条给刺上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首,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烟,与被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怀玉门: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上不上对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明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吗?”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哆哆哆地溜过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捐,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通道,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听说给理在沿山呢。”志高这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哪里,死在哪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的,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曲背。没办法了,现世芳,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放到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

  这竹筒是烟黄的,也许让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快将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掇拾,志高和怀王也过来,手忙脚的,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一孩子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著”它是一种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云烟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

  “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份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枝。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递予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随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若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到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若草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着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饨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蓄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缀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糊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卿的,委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一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我的,我不想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她长辫捎上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暧,看来最二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他号陶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通道的老,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传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木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湖,五步一跳,辫子晃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在同一时空内。

  初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官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剧事,似一个不见天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气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馆的回响。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扫,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中国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便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水会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毕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为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的。只有肚子是咕咕响。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使盖过他的饥肠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漫是人声,市声,蒸气。连香烟头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于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木桥就热闹了。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

  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档里烙的…吃食全都散发着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菜摊后面旮旯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叠烟纸,一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于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的顾客。都是一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赡头了。

  好,先来一副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喀呼喀灌一碗豆腐脑,很足,末了便来至一个劾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港成薄饼,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蘸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裁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裁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叮步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个讲演的架势,你无法想像他是这样唱的: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赌,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巾,右手掇着涂盆边…哆哆哆呛,哆哆哆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挂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擦,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咯咯,够呛,哈哈够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会神,脖子伸得长K的,急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作,好似虎落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的贩卖一个女人的,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哈喝:

  “唉!又伏,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嘴馋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泡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了。

  天桥最热闹的,便是这边的杂耍场。他扒开人群,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场子找人去。

  在天桥讨生活的行当很多,文的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尽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神弹弓、翻筋斗…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这块方圆不过几里的地方,聚集着成百口子吃开口饭的人,虽云“平地抠饼”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个撂地作艺的摊子,总有他们的绝活儿,也不时变着新花样。

  志高钻进一个场子去,左推右撞的才钻出个空儿,只见怀王正在要大刀。

  大伙都被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敛气,开展了一身玩艺,刀柄绑上红绸带,随着刀影翻飞。刀在怀玉手中,忽藏忽,左右劈,不管是点、扫、推、扎…都赢得彩声叫好。

  他一下转身左挂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叉步带刀,纵跳仆步,那刀裹脑头,又挟刀凌空旋风飞腿,一把一式,在在显示他早早的英姿。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汉,身穿一件汗衫,横大板带,青布。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晤。”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一一一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暖跟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致饥一顿一顿,不过赔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帐,要一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牌俄同群的位置,去赢得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溜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会遇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乌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育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盛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额、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啥,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由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迁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股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上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姐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把他打个脸蹭地,那儿凸那儿破,嘴和下巴领上头也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额着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欧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B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路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场上《四五花》。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糊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fIJ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来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目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然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跟起脚尖地,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醉似的。

  夜场上《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像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打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句一抹一,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的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势鱼乡民…后来,他死在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系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农箱给他穿箭农,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晤。”李盛天应了,迄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xdx阐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的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暧,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七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唯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哈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嘛?”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袋着,到了要紧关头,才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守。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源肽。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步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的穿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壮的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上面的污垢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拚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浴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都是他的对头人。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大粪干!”

  “嘎!我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绘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你呢!小子,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那点黑,就更深。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来。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鲜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裂泥土中裂生出来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锅。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的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的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上都捏了瘀,晃晃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个晚上到哪儿去好呢?也许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铺,地上只铺上一层二尺多厚的,四墙用泥和纸密密糊住隙,不让寒风吹进,但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部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了,走了没多远,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奋地跑了几步,马上萎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当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也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措住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下,臭气熏天,还是德德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路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篷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很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一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回来都是可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嘎,在学堂打架?”

  一顿僻僻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外。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姊。”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地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嘈p是下九。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帐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由是因为生活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线泻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地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去,怀玉踉跄一下,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锐待发的兽。怀玉紧咬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搐着蹲在院里墙角,瑟缩着。便见到志高。

  “喂,挨挨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接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着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我爹怎么还呀?你姊揍你你还不还?”

  “我姊从来也不摸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接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腴腆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得吗?我不怕冷。”

  错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约竿子钩,钩着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的一叠报纸绘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暧暧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那天?那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暧,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擦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险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作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腴腴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错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  Www.WxIaNXs.COM 
上一章   生死桥   下一章 ( → )
《生死桥》是李碧华的最新小说,无限小说网提供生死桥最新章节TXT免费阅读,无限小说网第一时间为您提供生死桥最新章节,尽力最快速更新生死桥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免费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