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提供草莽英雄最新章节TXT免费阅读
无限小说网
无限小说网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经典名著 都市小说 官场小说 武侠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军事小说 乡村小说 综合其它 言情小说
小说排行榜 短篇文学 架空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玄幻小说 仙侠小说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重生小说 耽美小说 校园小说 科幻小说
好看的小说 猎艳江湖 妖界游记 与你同眠 青舂韵事 恋乳少年 恋母往事 我和姐姐 新婚泛爱 恋落琉璃 错位情缘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无限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草莽英雄  作者:高阳 书号:39785  时间:2017/9/8  字数:16693 
上一章   第九章    下一章 ( → )
  松江出米,小康之家,一五餐;早餐不吃粥吃干饭。任令如此,仍有余粮;家家酿酒,称为“家酿”照例不须完税。酿成的酒,是芳烈的白干,正投狼土兵之所好。

  牛酒犒师,自古已然。不过酒的来源,不虞匮乏,而且可以发“官价”征购;即使赵文华行馆中不曾携得有饷银,亦不妨由松江府县衙门暂时垫发。谈到要百把条牛,松江府的首县华亭知县刘襟可就面有难了。

  “回大人的话,如今耕正在紧要关头,种田人家,大男小女,没有一个留在家的,怎么少得了一条牛?”刘僸答说“倘能用猪,别说一百,再多也办得到。不如改牛为猪。”

  “不行!”赵文华大摇其头“我问过了,他们那地方只吃牛,不吃猪,猪,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可难了!自从田州兵来到,为了买牛,跟百姓常常闹得剑拔弩张,耕牛已经有几十条在狼土兵肚子里,如今再要100条,必致妨害耕。不能为了狼土兵的口腹,害松江老百姓冬天挨饿。”

  刘僸是个强项令,以赵文华的脾气,怎能容忍得下他,当即喝道:“你说是谁害松江老百姓挨饿?你不遵军令,贻误戎机,等倭寇杀将过来,还耕什么田?亏你还是两榜进士出身,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成语都不知道。你顾惜老百姓的几条牛,就会害得苏松常三府都遭蹂躏;到那时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几个脑袋。”

  “卑职只有一个脑袋,早已许了松江百姓的了!”刘襟歪着脖子,面红气地抗声争辩“既然倭患为害于苏松常三府,何以独独要我们松江府的耕牛遭殃?请大人说出个道理来,卑职好跟百姓代。”

  这话驳得答理,赵文华一时语,大为尴尬,胡宗宪便身出来替他解围“年兄误会了!”他很从容地说“倭患为国家之祸,岂仅苏松常三府?赵大人这次奉旨南来,沿海各地军务,皆在督察范围之内;军粮马干,有所征发,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负担。即如犒赏狼土兵的牛酒,已经行文苏州、常州两府分摊,不是仅仅责成松江一府。不过缓不济急,暂时通融,既然田州兵驶扎在金山卫,只有贵县稍为委屈些,务必请设法借100条牛,迟则半月,早则10天,苏州、常州的耕牛送来,也不至于太耽误耕。再说,付诸庖厨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这些牛在田里亦借不着多大的力,年兄请想,这话可是?”

  凡是像刘僸这样的人,必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得胡宗宪这样解释,认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听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因而点头答应。

  “只要牛送了来而不挑剔,借100条就100条。不过——”

  “年兄!你不必再说了。”胡宗宪抢着说道:“赵大人最能体恤下属,必不使足下为难。”

  “是!”刘僸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向赵文华长揖道歉:“卑职赋褊急,拙于词令;言语冒犯之处,要请大人宽恕。”

  “罢了,罢了!你是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赵文华口中虽还有牢,心里却已深感庆幸。面子是找回来了;事情也办通了!这都是胡宗宪从中斡旋之功;等刘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胡宗宪有胡宗宪的想法,最初是因为职权被分削,又为张经所轻视,心怀抑郁,想借赵文华的势力,稍稍吐口气,以后看赵文华颇为赏识,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帮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领悟——事到如今,看来赵文华与张经对立之势已成,自己既无法调停消融,更不能舍弃赵文华回到张经那边,就算肯回到那边,亦未见得能让张经见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好好帮赵文华,为自己打开一个局面,一舒平生抱负。

  主意一定,办事越发起劲,借赵文华的口,发号施令,关照俞大猷派来的小校,带回口音:3天以后,视察田州土兵。接着又派出一名极其干练的幕僚,带着通晓瑶壮土语的通事,去见田州土兵的长官,先为赵文华宣达慰劳之意,同时说明3天之后的视察,实在是亲自去发犒赏。

  这些笼络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当然明白;他无法阻止,而且觉得无须阻止,因为说到头来,任何激励士气的措施,总是不错的。

  因此,他除了备函密告张经以外,还以本地军事最高指挥官的身分,亲自陪着赵文华去视察客军。

  田州土兵的长官,是位白发头的老妪,姓瓦,官文书上叫她“瓦氏”她的部下叫她“瓦婆婆”她原是田州土司岑猛的遗孀,从嘉靖四年起,岑氏兄弟叔侄,自相残杀,经七八年之久。最后是瓦婆婆定计平息家,由岑猛的长孙,不足10岁的孚芝承袭土司;大权一直在瓦婆婆手中,到岑芝成年,方始还。而岑芝却又在两年以前病故,遗孤刚离襁褓;不能承袭世职。这次奉诏剿寇,瓦婆婆以80高年,不辞辛劳,亲自领兵到江南,亦是其不得已之事。

  瓦婆婆在田州的威望,胡宗宪早已打听清楚,秘密定策,而赵文华只是照计而行;到了营门,一见瓦婆婆率领土官跪接,立即下马,诚惶诚恐地亲自扶她起身——就这一下,将瓦婆婆的心收服了一半。

  进入营中,少不得行“堂参”之礼。朝廷的礼法,不可废止,不过赵文华表示谦虚,侧立受礼。然后与瓦婆婆分宾主平坐,透过通事的翻译,殷勤慰问。

  “瓦婆婆今年高寿?”

  “今年81了。”

  “82?”赵文华有意装作吃惊的神色“真看不出!最多50岁。平常50岁的老太太,亦还没有你健旺。”

  瓦婆婆笑了“托大人的福。”她说“总算还能替皇上办事。”

  “真了不起!等把倭寇撵下海,我一定奏报皇上,好好酬谢你的功劳。”

  “世受皇恩,理当报答。不过将来有件事,要请赵大人栽培。”

  “言重,言重!”赵文华身子向前伸一伸,侧起耳朵“请说!”

  “家门不幸,人丁衰薄;我的孙子叫岑芝,30岁刚过就不在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叫大寿,一个叫大禄。大寿今年才6岁,还不能袭职。这且不言。”瓦婆婆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在大人面前,我不能不说;我们岑家有个族人叫岑施,勾结一个姓莫的,欺侮孤儿寡妇,想夺世袭的职位。朝廷看田州又要起内,特派官兵镇守,这是好事,不过承袭的事,也就此搁下来了。我如今跟大人说我心里的话,我一条老命,是决计报效皇上了;不过也要请皇上开恩,早发诏书,教大寿或者大禄承袭世职。”

  “应该,应该!”赵文华拍着脯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等通事将他的话译了出来,瓦婆婆一听便要起身跪谢;赵文华赶紧又将她拦住,接着问道“是让大寿还是大禄承袭,请瓦婆婆先说与我听,将来我好出奏。”

  这话言之过早,赵文华故意如此一问,无非表示事有十成把握;果然,瓦婆婆欣慰异常地答说:“我两个孙子都带来了!请大人看一看,哪个成材,就请大人栽培哪一个。”

  原来瓦婆婆虽已八十开外,心思还很细密,怕他两个孙子留在田州,为岑施所害,特意带在身边。此时叫保姆牵抱出来,一个6岁,一个4岁;一般都是黧黑的面庞,一对骨碌的大眼睛,赤脚套一双银脚镯,蹦蹦跳跳,活泼得很。

  “叫大人!替大人磕头!”瓦婆婆指着贵宾吩咐她的曾孙:“这位赵大人,这位俞大人!”

  小兄弟俩用土语相唤,不知作何尊称;但跪拜之间,小的倒比大的像样,赵文华心中便有了区分了。不过一时还不必提,只从身上掏出一把专为入宫赏太监用的足赤金钱,作个见面礼。

  “好乖,好乖!”他将大寿、大禄兄弟,拉到身边;一人手里了4个金钱。

  于是瓦婆婆又笑容面地道谢。宾主投契,极其洽;只苦了俞大猷,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见面礼好送,只能关照随从,凑几两银子去包两个红包来。

  “大人看,这两个孩子,哪个有出息?”

  “都有出息。”赵文华答说“一个得寿,一个得禄,名字已定,不如就叫得禄承袭。”

  “是,是!”瓦婆婆异常高兴“我亦常在想,小的比较文静,比较懂规矩,如今大人也是这么说,那就定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土官悄悄走到瓦婆婆身边,用他们的乡语,有所陈述。一面说,一面看看赵文华,瓦婆婆一面听,一面点头。等他说完,挥之使去,然后便向通事讲话。

  “回赵大人,”通事转述瓦婆婆的意思“田州土兵听说大人对瓦婆婆很客气,都很感激,刚才让他们的头目来说,急于想瞻仰大人的风采。此刻在广场上摆队等候。瓦婆婆想请大人出营让他们见一见。”

  赵文华大喜,笑容面地答说:“好,好!我去,我去!”

  说完,随即起身,但想到一件事,不免踌躇,自然而然地左右回顾,是要找胡宗宪问一句话。

  胡宗宪是陪他一起来的,原本在座,中途离去,是因为刘僸押送犒师的牛酒到了,不能不去作一个安排。赵文华的跟班知道主人的意思,当即说道:“胡大人跟华亭县刘大老爷在点发犒赏的东西。”

  “好,好!”赵文华大为欣慰;向通事说道:“你跟瓦婆婆说,我有100条牛,两百坛酒,已经运到了;一点点慰劳的意思,请瓦婆婆莫嫌菲薄。”

  经过通事的翻译,瓦婆婆的表情变为凝重了,言又止,但眼神中很清楚地表现出来,她心中是欠了赵文华莫大的一笔人情债,不知何以为报的想法。

  田州土兵的军容,当然不如官兵来得中着,队形参差不齐;服装好坏不一;武器长短不同。可是有一样是官军所缺乏的,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眼专注着瓦婆婆、赵文华和俞大猷,目目送,肃静无声。

  走到演武台前,拄着拐仗的瓦婆婆停了下来,侧身而立,是让赵文华先上。赵文华心念一动,疾趋数步,挽着她的左臂说:“瓦婆婆你来,先请!”说着,作个搀扶的姿势。

  这一下,瓦婆婆的得意感激;全部摆在脸上;而田州土兵,无不动容——他们见过许多玉带朱衣纱帽的贵官,无一不是趾高飘扬,眼高于顶,曾几见过如这位“赵大人”尊老敬贤?

  “大人,不敢当,你先请!”

  赵文华见她退缩礼让的姿态,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此时无暇用言语表达什么,只是越发弯一弯,加点劲在手上,明扶暗推地非让瓦婆婆先上演武台不可。

  到得台上,并肩而立,瓦婆婆相当激动了。向一名土官说道:“赵大人今天来看,你告诉大家,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本事拿出来,决不能偷半点懒。”

  土官答应着,随即取下挂在际的竹制笳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台下土兵随即散开,留出中间十来丈方圆的一片空地。

  这方广场,乃是作为比武献艺之用,好手次第登场,舞矛飞刀,跌扑翻滚,惊险百出,精彩纷呈。赵文华一半是有心捧场,一半也是真的欣赏,但见他眉飞舞,笑得合不拢口,不断地拍掌喝彩。

  等到全部节目结束,已是夕阳衔山了。犒赏的牛酒,早已运到;便就广场分配,就地开剥烹烤。苗瑶土人视“太牢”为天下之至味,未食其,先饮其血,一个个嘴皆血,显得狰狞可怖。赵文华看看有些心惊跳,藉口晚风太凉,劝瓦婆婆回营休息,自己便亦可躲开。

  于是营中另行开宴,瓦婆婆作主人,赵文华是上宾;其次是胡宗宪、俞大猷和华亭知县刘僸。职分较高的土官,都奉邀作陪。轮番敬酒已罢,又谈土兵的武艺;赵文华问俞大猷的观感如何?

  俞大猷也看得很仔细。他的看法当然与不知兵法为何物的赵文华不同,田州土兵诚然慓悍,却只是匹夫之勇。动之以情,勉之以义,可以舍生忘死,打得很好;但稍有挫折,就会了阵脚,各自为战。不懂得协同一致道理,是这支生力军最大的弱点;也是俞大猷本人所感到的最大的隐忧。

  可是这番话在这个场合却不便说奇,只含蓄地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假以时,勤练阵法,可成劲旅。”

  说的是汉语,又掉着文,瓦婆婆和那些土官,当然听不懂。听懂了的赵文华却大不以为然“师老则弃!我以为这支队伍,好就好在一股一往直前的锐气。俞将军,”他问:“何不及锋而试?”

  “大人明鉴!”俞大猷以很谦虚的话拒绝:“大猷是偏裨之将。未奉帅令,不敢擅自行动。”

  “那——”刚说得一个字,赵文华突然缩口,因为胡宗宪抛过来一个很明显的阻止的眼色。

  由于这个眼色的提示,赵文华不免自问,如果自己下令,命俞大猷出击,他会不会遵从?倘或不遵,如何处置?能当时撤换他,还是上奏严劾?撤换不能,奏劾太缓;结果是自丧威信。

  于是他改口了“那,那你就教他们勤练阵法吧!”说罢哈哈大笑。

  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非常尴尬。瓦婆婆与土官愕然相顾;待问通事,却又不便。瓦婆婆身作主人,为了打开僵局;便又起身敬酒。

  “大人!”她说“我们虽是山野之人,疏于礼法,不过子是直的。只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受人一饭,生死以报。大人这样厚待我们,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不知道怎样报答?请大人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罢通事的翻译,赵文华急忙答说:“言重,言重!我何德何能,敢当瓦婆婆这样的夸奖?如说得大家稍为有点好处,亦是天子之命。所以要谈报答,莫如努力杀贼,不负皇上的期许!”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瓦婆婆和土官人都恭恭敬敬地答应着。于是席间的气氛,又恢复为和谐而热烈了。赵文华的酒喝得不少,不过神智还很清楚;尽而散的那一刻,找个机会悄悄嘱咐一名亲信的通事,秘密告知瓦婆婆,第二天一早他有要事商谈,希望瓦婆婆能候他片刻。

  第二天一早,赵文华与胡宗宪分头办事。胡宗宪去访俞大猷,商谈防务——这是虚晃一招,作用在绊住俞大猷的身子,好让赵文华与瓦婆婆密谈。

  “瓦婆婆!”赵文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以为倭寇如何?可胜不可胜?”

  “可胜不可胜不敢说。”

  瓦婆婆答道“只要拚命,就败也败不到哪里去。”

  “说得是!我再请问,田州来的弟兄,预备在江南待多少日子?”

  “这边由得我们作主?”瓦婆笑笑了。

  “不妨,请你说!有我替你们作主。”

  听得这话,瓦婆婆顿有惊喜集的表情,想了一会答遭:“不瞒大人说,我们是想早早打完了仗,领赏回家。第一,水土不服;第二,思乡心切,第三,野人子直,也急,这样空等着,实在受不了。”

  赵文华喜不可言。瓦婆婆的说法,正符合胡宗宪的判断。本来打算旁敲侧击,慢慢引到正题上;如今看来,不必费事,竟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瓦婆婆,你放心!我替你们作主;我是奉旨来督察军务的,张总督也不能不听我的话。你们想早早领赏回家,便得早早打仗立功,倭寇海盗,近在几十里外,为什么不打他一个落花水?”

  “是!”瓦婆婆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是大人下令,叫我们去打?”

  “不错。”

  “什么时候?”

  “这要看你了。”

  “好!我得找头目来商量一下,不过最迟不出3天。”

  “好极!备下犒赏,静等捷报。”赵文华又说“不过,最好事先不必跟俞将军说。”

  这一下,瓦婆婆愣住了。她也带过兵,平过家;深知孤单独战,用兵大忌。如果俞大猷不知其事,连接应的人都没有,岂不危险。

  看她的神情,赵文华猜到了她的心思;急忙补充:“我不是要你始终瞒着他,其实也是瞒不住的事。我是怕他事先知道了,会阻挠你们立功。只要你们一出了队,我当然通知他派队伍支援接应;这时木已成舟,他必得听我命令。倘或不听,我上奏请皇上降罪,看他有几个脑袋,敢于抗命不救友军?”

  瓦婆婆释然了,随即召集部下头目商议。田州土兵久蓄战意,不久以前的小胜更助长了斗志,所以一听有仗可打,无不兴奋,愿意立刻动手。

  “要动手,当然越快越好。不过有一层难处,”瓦婆婆说“人生路不,得觅个向导才好。”

  “咦!”有个叫钟富的头目诧异“不会请官军派?”

  “不行!要瞒着俞将军。”瓦婆婆正好郑重嘱咐:“赵侍郎的意思,事先不能让俞将军知道,不然,他会拦住我们。且要等我们一出队,赵侍郎才通知俞将军派兵接应。所以,向导要我们自己找。”

  “这也容易。”钟富接口便说“就请赵侍郎找好了。”

  大家都以此言为是。瓦婆婆便派钟富与赵文华去接头。

  赵文华便找胡宗宪——胡宗宪一向处事细密,这件事上,却大大地疏忽了,重金觅了个矫健机警的土著做向导,不料是个通倭的汉

  田州土兵在觅妥向导的第二天拂晓,由钟富代替瓦婆婆指挥,整队出击,赵文华亲临相送,看大队踏上征途,立即拨转马队,直奔俞大猷大营。

  “大人,”俞大猷困惑地问:“清早光临,必有所谓?”

  “是啊!”赵文华平静地答说“我特地来告诉你,田州土兵往柘林一带去剿倭了。”

  听得这一句,俞大猷然变,顾不得贵客在座,向左右大声吩咐:“赶快召中军旗牌官。”

  “慢着!”赵文华威严地喝住备令的小校,然后转脸问俞大猷:“俞将军,你召中军旗牌,干什么?”

  刚才是震怒之下,不暇细想,如今听赵文华这样一问,心知其中大有蹊跷,便很谨慎答说:“田州土兵,擅自行动,大干军令。我派中军旗牌去追他们回来。”

  “追不上了。俞将军,田州土兵是不是犯了你的军令,且待他们得胜归来再议。如今当务之急,速派援兵接应。久闻你的部下,人数虽少,尽是精锐;同仇敌忾,休戚相关。你绝不可坐视。”

  “大人说得是。不过——”

  “不必辩理了!此刻不是议论的时候,就请发兵。”

  俞大猷十分为难。听他的话,怕张经责备;不听他的话,又怕赵文华在奏章上颠倒黑白。想了半天,将头上一顶纱帽摘了下来,往公案上一放,毅然决然地说:“好!我拚着这顶纱帽,听大人的话。”

  “这才是!”赵文华微笑着将纱帽捧了起来,为俞大猷戴上“你放心!绝不会摘纱帽,听我的话,包你有弹冠之庆。”

  俞大猷唯有报以苦笑,也没有功夫再陪客,传召幕僚和中军,安排调兵遣将,支援友军。就这当儿,飞骑哨探,一拨一拨报到,先说“田州土兵向东冲出防区,意向不明”俞大猷并不在意;再说“田州土兵沿海岸向柘林疾进”俞大猷可就愣住了。

  “坏了!坏了!”他跌足嗟叹“要吃大亏!”

  “怎么?”赵文华不解而且不悦“柘林不是倭寇盘踞之处吗?杀贼自然扑贼巢,不入虎,焉得虎子?”

  这是纸上谈兵。俞大猷无暇跟他解释,只说得一句“沿海击倭,是倭入内地;大大的失策!”然后传令两道:第一道,由中军派人尽速追上田州土兵,通知他们的头目,改变行军方向,折而往西北,以青村守御所为目标,沿路布防;第二道,通知驻守闵行的游击邹继芳,即刻带兵南下,亦以青村守御所为目标,与田州土兵会合。

  下达了这两道命令,俞大猷才能为赵文华略作讲解。首先指出,田州土兵沿海边进击,有三不利,倭寇海盗,来自海上;而田州土兵习于山地,对海滨地形的熟悉及运用,先就落了下风。其次,田州土兵浩浩开到海滨空旷之地,既无掩蔽,亦无险可凭,完全处于挨打的地位。

  “最糟糕的是,田州土兵在沿海击倭,败是败,胜亦败。”

  “俞将军你这话就过分了!”赵文华打断他的话说“何以胜亦是败?”

  “大人,田州土兵如果打得好,倭寇海盗势必窜入内地,贻祸不浅。可是田州土兵在海边又能怎么样?能扎营吗?不能!能追击吗?可以!”俞大猷视着赵文华问:“孤军深入于贼巢,主客异势,劳逸不同;疲于奔命之余,不是力战而死,就是束手待擒,两者必居其一;而结局是全军尽没!”

  赵文华听得悚然心惊!不过,他自然决不会承认,遣田州土兵出击,过于鲁莽,可能铸成大错。反倒用责备的口吻,大声说道:“你身为前敌主将,既然见得到此,何可坐视不救?”

  俞大猷一愣,旋即恢复了平静的脸色“我尽我的力量。就不知道可不可能救得回来?”说罢,起身吩咐:“备马!”

  “俞将军,”赵文华挽住他的衣袖问“你去督战?”

  “不敢说。但盼田州土兵还没有跟倭奴接仗,能到青村与邹游击会合。等我到了那里,看情形再说。”

  “如果已经接仗了呢?”

  “那就凶多吉少了!如今只能盼望一个情况,田州兵的位置占得好,是在北面;那样子才有希望驱倭入海,然而,难,难!”

  “怎么呢?你看田州兵不中用?”

  “占地利,失天时。”俞大猷望一望空中“‘四月南风大麦黄’,田州兵如果占住北面,就是逆风作战,显然不利。”

  等俞大猷赶到青村,局势已经为他不幸而言中了!通倭的那名向导,故意将田州土兵引入柘林之西,漕泾的一个渔村;倭寇海盗,早有埋伏,拦截击,将田州土兵冲作两段,前一段被包围;后一段为敌人的强弓硬弩所阻挡,进既不可,退又怕敌人临背追击,只能凭藉一片竹林,勉强守在原地,成了相持不下之势,而实有进退维谷之窘。

  幸好俞大猷所派的传令校尉,跟后一段联络上了;于是折而往东北,退向青村一带。倭寇海盗的实力并不充足,持着“赊一千不如现八百”的想法,放过后一段,集中兵力去“吃”前一段。在青村,对于漕泾方面的战况,还不明了,但凶多吉少,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邹兄,”俞大猷向刚从闽行来赴援的邹继芳征询意见“你看被围的田州兵,该不该救?救不救得回来?”

  “救当然该救。不过救不回来,再拿救兵失陷在里头,就会牵动大局。将军,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俞大猷暗暗点头。邹继芳的所见略同,便可以作断然处置了。“大局一定要顾到。壮士断腕,不失为明智之举。”他说“我们要防敌人乘机反扑,集中人马守几个口子。”

  守几个口子,就是守大路上的几座桥。当时议定,两方面的兵力合在一起运用,邹继芳主外,带兵增强防务;俞大猷主内,安置吃了败仗的田州兵,不让他们的锐气折伤得太利害。

  到了傍晚时分突围而出,成了散兵游勇的田州土兵,陆续由邹继芳派人护送到青村。俞大猷亲自带人照料,给食裹伤,殷殷慰问。同时问起战况,才知道900多人阵亡了一半,其中有14个头目,包括钟富在内,被俘与逃出来的,大约各为一半之一半。损失真是相当惨重了!

  这是赵文华轻举妄动的结果。俞大猷责任所在,不能不星夜驰报张经。正在灯下与幕友商酌军报时,瓦婆婆由胡宗宪陪着,赶到青村看田州土兵和俞大猷。

  两位来客的脸色不同,胡宗宪泰然,而瓦婆婆凝重,眼圈红红地,已经哭过一场。俞大猷本想责备她几句,这么大年纪,何以一点定力都没有,轻易听人指使?见此光景,改了口气,反倒要安慰她了。

  “胜败兵家常事。”俞大猷亲自搀扶着她说“瓦婆婆不必难过!”

  “我怎能不难过?我的娃子们死得冤枉!”瓦婆婆厉声说道:“倭寇海盗虽多,田州娃子拚得过他们,只可惜,紧要关头借不上力。”

  俞大猷见她疾言厉的神情,未待通事翻译,心知不妙;听完翻译,更知瓦婆婆是受了赵文华的先人之言,特来指责他不发援兵,这可得辩个清楚。

  这是很可气的一件事,但俞大猷还是忍住了。一则,他到底读过些书,懂得养气的道理;再则,保靖兵已在途中,一旦到达,十道进兵,痛剿清洗,可以一劳永逸,当此紧要关头,真所谓“小不忍则大谋”为了期望田州土兵还能大大地出一番力,此时当然需要安抚。

  因此,他平静地答道:“瓦婆婆错怪我了!事先我并不知道贵部有进兵之议,今天一早由赵侍郎亲自来通知,立刻发兵支援,毫无耽搁。瓦婆婆请想,如果不是我派兵接应,贵部出击的队伍,何以都能齐集在此?”

  听这一说,瓦婆婆无话可答。其实,她作此指责,亦是一种姿态,主要的是让她的部下知道,她是在替他们诉苦喊冤。坏是坏在向导身上,然而这又是个哑巴!向导秉命而行,钟富带队,究竟跟向导说了些什么?如今死无对证,再也分辨不清楚了。

  “瓦婆婆,”胡宗宪当然知道自己误事,不过不能也不必承认,只安慰她说:“田州兵忠勇可佩!无论胜败,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打点精神,为阵亡弟兄报仇、雪。”

  “打仗原是要死人的!”瓦婆婆答说“我难过的是,将帅心不起,我的娃子死得有点不明不白。这也不去说它了,如今我只有一句话:从今天气,田州兵不单独出队了!要打大家一起打。”

  “原就是这话!”俞大猷赶紧接口“倘或瓦婆婆接到赵大人的命令,先跟我商量一下,就不会有这样的挫折了。”

  胡宗宪在一旁默默听着,颇为后悔,应该劝赵文华慎重。如今听瓦婆婆的话风,有些变通了,不再是前两天那种报答恩遇,虽死不辞的态度。倘或追究此番失利的责任,只怕赵文华还真难辞其咎。

  “怕什么,先下手为强!”赵文华的脸色很阴沉“让田州土兵出击并没有错,他们打得很好;坏在向导不得力。”他急忙又说:“这不能怪你,要怪他们;倘或不是按兵不动,自老其师,凡事可以商量,就可以找俞志辅去要向导,不就打了胜仗回来了吗?”

  “是。”胡宗宪很沉着地问:“大人打算如何下手?”

  “我要动张廷彝!”

  “只怕动不了!”胡宗宪说“我看,保靖兵一到,也会打个大胜仗;那时候就该他神气了。”

  “他要神气?神气些什么?”赵文华想了好一会,面狞笑“你看我的手段!我要教他败了不得了;胜了更不得了!汝贞,你信不信?”

  “大人的话,何有不信之理。不过,才具短,看不透大人的深处。”

  赵文华已经想到一个说法,但正当要开口细谈时,忽然转了一个念头,自觉胡宗宪处处比自己强,即令他非常知趣驯顺,就眼前来说,决无遭受反噬之虞,却仍应拿“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两句俗语为戒。而且看他有些不明白,何以张经“打了败仗不得了,打了胜仗更不得了?”

  那就让他纳闷去;等降罪张经的上谕下来,也教他看看自己的手段!

  毕竟还是自己比胡宗宪高明!赵文华在心中得意自语,表面上却很矜持“也不知能扳得倒他不?”他说“尽力而为吧!”

  等胡宗宪一走,赵文华随即将自己关在书斋内,静悄悄地草拟奏折,主旨是攻击张经拥兵自重,能够力战而故意不战;为的是可以不断向朝廷需索,向地方勒派,在粮饷上侵肥己,照张经的打算,寇如饥鹰,则远扬;到倭寇海盗撤退以后,张经才会追剿馀寇,假报大捷,虚冒战功。

  这一来,张经如果打了败仗,倒可反证赵文华的奏劾,并无根据;一打胜仗,恰好证明了他的看法不错,坐实了张经有意冒功。

  田州土兵的受挫,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恶劣影响。倭寇海盗对于在西南瑶壮苗子,了解不多,只当他们如同出押之虎,凶猛非凡,以趋避为吉。哪知一仗打下来不过尔尔!然则畏他何来?

  就因为这一念的转移,便又大举扰掳掠;由海入江的南通州、狼山、常、江,无不大遭荼毒。警报一数次,报到嘉兴,张经急得跳脚,除了大骂赵文华打草惊蛇,误国害民以外,别无作为。因为包围聚歼的方略是早经决定了的,一切部署都本着此宗旨进行,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否则不就跟赵文华的浮躁轻率,有何不同?

  而赵文华却放不过他。为了不愿看张经的“老前辈”的脸色,他只用文书督促;一天至少一通,甚至两通,三通,文书中的措词,大同小异,第一段是引叙战报,某处被侵,死伤多少,财产损挫几何?第二段是谈总督的责任是保境安民;捍御外侮;而张经受恩深重,决不忍坐视不问。第三段是恭维以后的指责,说某处某处乞援“督辕”不发一兵一卒;现在大军云集,不难灭此跳梁小丑。何以按兵不动,实难理解。

  最后一段便是要求从速出兵,传述皇命以外,往往还要“为民请命。”

  连损带嚣,文字犀利刻薄,张经看过一两通以后,气得再也不看了。当然也谈不到有何复文——这原在赵文华意料之中,明知不会有结果而乐此不起,无非为张经将来下狱受审时,留下许多不利的证据而已。

  这样到了四月廿几,水顺、保靖的土兵终于开到了。永顺、保靖的土司都姓彭,一个叫彭翼南、一个叫彭盖臣,官号称做“宣慰使”都很能干,亦都善于带兵,部下久经训练,不容易打得散。不像田州土兵为乌合之众,能胜不能败,一败就溃。

  这也就是张经必得等这两支到了,才肯动手的缘故。事先,张经将卢镗由浙东调到嘉兴,专门负责指挥永顺、保靖土兵;同时指定驻扎在无锡、常一带,因为大军云集浙西,地方负担过重;无锡、常等地亦是膏腴之地区,可以养得起这两支土兵。

  在柘林至川沙的倭寇、海盗,本来有两万多人;一部分窜各地,也还有15000人左右。他们也早就了解张经的方略,所以等永保兵一到,知道生死存亡所击的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了。

  就在这时候,汪直已由日本的五岛列岛,专程抵达柘林。此来本是观察动静,恰好赶上情势如箭在弦上之时,便顺理成章地作了发号施令的大头目。浙西的地形,他相当熟悉,在研判来自各地的谍报以后,发现官军的部署,着重在南面沿海自金山卫至海盐一线,以及北面的沿长江南岸各地,中路青浦、松江到嘉善、嘉兴各地,并没有多少兵力,而嘉兴是张经驻节之地,倘或能够发动奇袭,活捉张经,固然可以瓦解官军的整个攻势;即使不能如愿,至少张经会求调西龙两路的军队回嘉兴。那一来南面沿海的防务就会出现漏,岂非可乘之机?

  这是先下手为强的做法,倭寇海盗的头目,全都赞成。于是汪直挑选了两千人,编成一支奇袭的队伍,在已过下弦,月黑风高的4月27,由青浦、松江之间的一条小路,往西直扑嘉兴。

  在汪直到达柘林的第三天,胡宗宪即已知道这个“同乡”的行藏。以后,汪直定计以及从那一天气照计行事,亦无不了然。

  是一个偶然的机缘,碰上一步鸿运,可也是胡宗宪内疚于心,力求补过的报酬——误用了那个汉作向导,以致于田州土兵吃了大亏,虽没有人公然指责,甚至还不知道他在无形中犯了极重的过失,可是胡宗宪却不能原谅自己。觉得唯有狠狠收拾倭寇海盗一番,才能使自己宁贴、他人尊重。

  可是,他所能在军事上发生的作用不大。张经和李庭彝都已经对他怀疑,采取戒备的态度。想领一军好好打胜仗,已成妄想;张经甚至于连召集将佐,听取报告的集会,都不要他参加。这样,要想建功雪,就非另辟途径不可。

  也是得来的灵感:敌人能派间谍到这面来,这面又何尝不可仿其道而行之,也派间谍到那面去?

  难的是那里去找这样一个间谍?想来想去,只有同乡可以信任;因而微服私访,访的是一个典当的“档手”

  “档手”就是掌柜的大朝奉。此人名叫胡元规,是苏松诸府中徽帮商人的领袖之一;也姓胡,与胡宗宪是五服之外的疏族,照家谱排辈分来,要矮两辈;胡宗宪行三,因此胡元规管这位比他小10岁的叔祖叫“三爹”

  “三爹今天怎么得闲?”胡元规着他说“湘西的苗子开到了,快打仗了吧?”

  “你知道湘西苗子来打哪个?”

  听得这一问,胡元规心中一动,不过声之间,毫无异样。“不是打倭寇吗?”他问。

  “非也!打我们徽州人。”

  “三爹,”胡元规急忙提高了声音说“今天我有真正的四鳃鲈,家乡又新来一个厨子。吃酒、吃酒!”

  延至密室,胡元规方始明白相告,柘林与倭勾结的海盗,因为汪直的关系,颇多徽州人,经常潜入松江城内,到各当起来访同乡。他怕胡宗宪谈下去会涉及军事机密,了非同小可,因而以他语。是一番谨慎的好意。

  这就对路了。胡宗宪在想,开口便知不是汪直一,尤其难得的是,谨密机警,正是可共腹心的人。因而便说了连在赵文华面前都不肯说的话,当然,也发了在他人面前不便发的牢

  “徽州人该死!到处挨骂。”胡宗宪愤然跺脚“开当铺,道是剥削小民,没有人说,救了穷人的急。如今为了一个汪直,我们徽州人在别人眼里,都是汉,不过——”他的声音突然软弱了,倒仿佛为人当捣了一拳似地“也难怪!”

  “三爹!”胡元规扶着他坐在炕上首,自己拉张骨牌凳坐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我也听了些闲言闲语,说张总督是福建人;福建沿海通倭的乡绅很多,张总督怕得罪他们,不敢上紧剿倭,如今莫非因为汪直是徽州人,大家也疑心三爹?”

  “我不知道别人对我怎么个想法,只觉徽州人抬不起头来。”

  “是的。”胡元规黯然摇头“没有法子!”

  “怎么叫没有法子?什么是没有法子?”

  “怎么能让徽州人抬起头来?我想想,没法子!”

  “笑话!”胡宗宪的精神又振作了“如果徽州人不通倭,为什么抬不起头来?如果徽州人能够平倭,那就不但抬得起头,还可以扬眉吐气。”

  胡元规倏然抬眼,怔怔地看着胡宗宪;四目相视,无形中出现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情况,而终于彼此都看到对方心里了。

  “你有能让徽州人扬眉吐气的法子?”

  “这还不敢说。不过,三爹,”胡元规说“也有同乡跟三爹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三爹这样手握‘尚方宝剑’,想也是白想。”

  “如今谅不是白想了!你们的想法,只要行得通,一切在我。”胡宗宪说“就怕不切实际!即使行通了,于大局无补,亦是枉然。”

  其实,胡元规的一切,不免做作。有血、重廉的徽州人,亦是不少,胡元规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有他们的为国除害、为乡雪的计划;但却不愿与官府合作,因为朝中臣当道,有作为的督抚,往往不为所容,结果徒受牵累——徽州人经营典当、经营盐业,都是有身价的巨商。一受牵累,事业瓦解,不仅仅“一家哭”;依附在这事业内外的人家,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亦失所恃,这关系太重,不能不格外慎重。

  然而胡宗宪的情况不同。第一、是徽州同乡,胳膊不会朝外弯;其次,他有才气、有气力,能办大事;第三、跟赵文华处得很好,一旦放手大干,朝中不会有人掣他的肘。可是,汪直也是同乡,胡宗宪对他的态度又如何呢?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也很可以放心的了。不过,他亦不愿意将一场大功勋轻易送给胡宗宪,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宪的承诺,决不密,亦决不会独断独行,免得措施不善,累及同乡。

  打定了主意,胡元规脸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现神秘而郑重的表情“三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告诉你一点事,不过要请三爹先在菩萨面前立誓,决不会害我们。”

  胡宗宪听得这话,兴奋而困惑“你这叫什么话?”他说“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不是说三爹存心要害我们,是怕无意中一句话,或者举动稍疏忽一点,替我们招来冤家,那就家奇人亡有余了。”

  有这样严重的后果,胡宗宪觉得他的要求并不过分。胡元规信佛,特辟一座院落,供设佛堂;胡宗宪拈香下跪,立下誓言,决不相负。然后就在佛堂中,各坐一个蒲团,抵膝密语。

  即令如此,胡元规说话还是有保留的。他只告诉胡宗宪,从杭州到松江,有凡个志同道合的徽州巨商,决心在通倭的海盗中策反驱倭,已经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此事甚难,牵涉的范围又广,所以不求速效,只求踏实。点点滴滴下功夫,则水到自然渠成。

  胡宗宪既惊且喜,紧眨着双眼并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料定柘林贼巢中,已有胡元规的人埋伏在那里,眼前就可利用。“好极,好极!你们有为有守、有财有势,大事必成,我愿随骥尾。”

  “三爹太客气了!”胡元规略有不安“我们要防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所以步步慎重。有时候想借官府的势力借不着;如今有三爹来主持,事体比较省力。不过,也不可以之过急。”

  “当然!了奇绽,倭寇海盗专找了你们来,确是‘家奇人亡有馀’。你们放心,我一定格外小心。”

  “谢谢三爹!”胡元规说“我们所希望的就是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细细商量。”

  名为商量,其实是提出要求。首先,胡宗宪当然也要说一说心里的话;他的靠山是赵文华,而赵文华与张经不睦。如今永保土兵已到,张经将大举攻剿,倘或建立大功,则相形之下,赵文华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就轻了。甚至调回京里,亦在意中。到那时,胡宗宪的处境艰难,不问可知。

  “所以,我必得帮赵侍郎先搞点名堂出来,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丢的面子找回来。”胡宗宪提出要求:“元规,你们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里,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胡元规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帮法?”

  “把倭寇海盗的虚实告诉我。”

  “这不一定能办得到。我先请问三爹,你知道了那面的虚实,又怎么样呢?”

  这句话将胡宗宪问住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张总督把我当作眼中钉,决不会派一支兵给我,晓得对方的虚实也无用。如果告诉了他,是助他成功,我又于心不甘。元规,你看,有何善策?”

  “三爹都没有好主意,我哪里有。”胡元规沉了一会说“这样,三爹请先回公馆。我回头派一个人去;三爹有什么话问了他再说。”

  “好!”“不过,只能三爹一个人跟他谈。”

  “那何消说得。”胡宗宪问道:“你将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现在还不知道哪一个来,大概姓李的一个后生。”

  原来埋伏在贼巢中的人,还不止一个。胡宗宪越发心喜,告辞而归,特地关照心腹跟班长寿守在门房里,一等姓李的小后生到,直接带到书房来见。

  姓李的小后生,至多20岁年纪;神情很怪,一脸稚气,独独生了一双老异常的眼睛。胡宗宪不敢怠慢,亲手挪开一张凳子,请他坐了说话。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两个名字。一个大家晓得的,叫李同,另外一个只有你老跟胡朝奉知道,叫阿狗。”胡宗宪一听就明白是关照不能叫他李同。他人提李同,也要装作不知其人。用这样含蓄的方式说话,足见不凡,便越发刮目相看了。

  “哪个是你的真名?”

  “阿狗。”

  “喔!”胡宗宪笑道“我们徽州人用这个小名倒不多。”

  “我原是杭州人。”阿狗用杭州口音回答“从没有去徽州。”

  胡宗宪大为惊奇“你从没去过徽州?”他有些不信“说得这么一口纯粹的徽州土话?”

  “跟朝奉学的嘛!”阿狗齿而笑,稚气可掬。

  “你很聪明!”胡宗宪问道:“你知不知道胡朝奉让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狗答说:“胡朝奉只告诉我,你老要问的话,只有我能回答。”

  胡宗宪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这阿狗就是埋伏在贼巢中的“自己人”他所负的任务极重,而年纪却又这么轻,似乎不大相称,因而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充分信任这个孩子?

  他觉得必须作一个考验,而仓卒之间,又想不出较好的考验方法,唯一可行的是,看一看阿狗的耐与定力,于是他说:“你坐一会,我去拿样东西你看。”

  胡宗宪起身出了书斋,顺手将房门带上。履声渐轻,绕过回廊,却又贴着脚,毫无声息地转到前面,从窗户隙中静静窥探。

  在胡宗宪的想象,年轻人的好奇,沉不住气,阿狗一定会东张西望,打量书斋内的古玩字画,东摸摸西看看,甚至也可能偷开抽屉。这样子等得久了,就会焦躁不耐,屋转磨似地走个不停。

  谁知一样都不是。阿狗竟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这太出胡宗宪的意料,惊奇之余,深为满意,觉得完全可以放心了。  wwW.wxIanxS.com 
上一章   草莽英雄   下一章 ( → )
《草莽英雄》是高阳的最新小说,无限小说网提供草莽英雄最新章节TXT免费阅读,无限小说网第一时间为您提供草莽英雄最新章节,尽力最快速更新草莽英雄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免费网。